376|血色新約(2 / 2)

那個男人走上前來。

他的聲音和他的外表一樣冷酷,他說:「我來自遠東工業聯盟,作為第二開拓支隊隊長,經過瑪希城三分之二居民舉行的聯合會議,在新瑪希城建設時期,我就是臨時政府的最高代表。你們可以稱呼我為亞爾斯蘭。」

子爵以驚人的毅力及勇氣向前走了一步,他努力挺直脊背,微微顫抖地伸出手,完成了這個外邦人的見面禮儀。

沒有人問臨時政府是什么。在這煎熬的七日里,他們已經經歷了足夠多的見所未見和聞所未聞,在這兩日半強制的參觀中,幾乎所有陌生的詞語都同眼前的現實聯系了起來,他們看到了這座城市的骨架和她正在生長的血肉,已經知道這是一頭多么無與倫比的怪獸。

於是一個比他們能夠想象的都要可怕的事實擺在使者團面前。

「時間寶貴,接下來的談判,我們將坦誠以待。」范天瀾說。

眾人肅容端坐,雙方的書記官已各就各位。

子爵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艱難地說:「國王要求……國王要求非法占領了王國土地的『外邦人』:釋放所有俘虜;歸還瑪希城;賠償豐勛家族的戰爭損失;『外邦人』的首領要押解……至少三名發動戰爭的罪人前往王都,自贖其罪,簽下永世不易之約。」

說完之後,他汗濕重衣。

沉默籠罩了會場。

范天瀾從文件上抬起眼睛。

「這就是所有條件?」

「……所有條件。」

「那么,」范天瀾說,「我們從第一條開始。」

迎著清晨的微風,安薩路牽著馬匹走上大路,回身看向那座如夢似幻的城市,他神情有些恍惚。

外邦人真的殺了伯爵。

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經過一場嚴厲的,毫無轉圜余地的審判,將他犯下的殘酷罪行公諸於世後,以下等人的正義為名殺了他。

他們明知國王的使者正在趕來的道路上,伯爵的性命是談判的重要籌碼,他們仍然從容不迫地、毫無顧忌地殺了他。他們獲得的收益不過是一些依附者的感激與忠誠,付出的代價不僅僅是同附近領主的完全對立,安薩路確信,這么干了以後,整個王國都會變成外邦人的敵人。再來一次戰爭的結果也不過如此。

外邦人當然不會愚蠢到不知如此無法無天的後果,他們就是明知如此仍然這么做了,甚至不介意順手干掉國王的公使。雖然那些人最終保全了性命,但公使和他的隨邑先是被軟禁了七天,然後勉強獲得一點可堪被稱為使者的待遇不過五天,就喪魂落魄地滾了回去。沒幾個人知道他們來時是多么華麗高傲的模樣,但安薩路已經和其他人見到了他們灰溜溜的背影,那是華服金飾都無法掩蓋的驚慌頹喪。

聽說使者隊伍中的法師在同外邦人談判時,公開宣稱從今往後絕不參與外邦人同王國間的斗爭。這可是將天賦者之外的所有凡人都當做臭蟲一般的法師啊,他在面對外邦人,尤其是那位黑發黑眸的遺族首領時究竟遭遇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事已至此,在已經見識了這樣多之後,他還需要去確認什么呢?安薩路終於放棄所有幻想,他決定用最快的速度去尋找自己的伙伴。

在他疾馳的身影背後,又一艘白船順流而下。

同此前的物資船略有不同的是,這艘船運載的主要對象有一半是人。

雖然船艙嚴格來說並不特別狹窄,有一定的通風設施,航程也不算太長,但拿著行李再一次腳踏實地時,相當一部分乘客還是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他們站在碼頭上左右張望,有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河港城市,這座城市的居民也同樣新奇地打量著他們,尤其是那些大個子,豎耳朵,長著光亮毛發的……狼人。

倘若已經離去的國王公使見到這些異類,恐怕飽受煎熬的心靈又要多加一重重擔,不過在碼頭這樣的重要設施干活的早已全是被外邦人「污染到靈魂最深處的下等人」,他們早已知道「術師」的福澤不分年齡、性別和身份,越是困苦的人那位大人越是傾力救助,那么連獸人都被感化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更何況從工業聯盟來到這里的人沒有一個老爺,全是能干的建設者,看看他們已經把瑪希城變作了什么模樣!

進行了友好的接洽後,這一批九十名,分作三支工作組的派遣成員進入了城市,他們的宿舍已經准備好,短暫的休息後,這些人員很快就會開始他們的工作。這次來到新瑪希城的狼人有二十五人,他們中的一部分人要承擔起民兵隊伍的組織和訓練,另一部分則加入不同的建設部門,面對完全嶄新的生活和工作環境,這些撒謝爾狼人表示很有干勁。

雖然比遺族為代表的山居人遲了一步,不過相比其他獸人部族,撒謝爾人仍是能以術師直系眷屬的身份自豪的,並且他們比大多數人更渴望證實自己的能力。比較之下,另外二十五人就顯得有些信心不足了。他們是很晚才受到教導的一批人,結束常識課程至今不過半年,平均小學四五年級學力,只有一些基礎的農業和工廠實踐經驗,這是因為他們的出身——這批最大三十五歲,最小十二歲的實習生,全都來自海濱地區。因而他們的實習期也不會很長,預計農場第一次收獲結束,他們就會返回工業城繼續學習。

返航的白船上有一批新的乘客,這批十五位出自舊瑪希城,經過各種衡量選送到工業城去學習的新生性別年齡不等,視個人意願,將在工業城進行半年到兩年不等的學習,然後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要回到瑪希城,成為促進地區進一步發展的重要力量。

阿托利亞和博拉維的表兄不在這十人中。前教士·現掃盲助教·關系戶·沃特蘭先生對此不太高興,他倒不是沒有自知之明,但——「嘿,我表弟可是殘廢了啊!難道他們連一個名額都不願補償給自己的伙伴嗎?」,博拉維不理會他,他知道這位表兄只敢在他面前嚷嚷,自「外邦人」在審判大會上公開殺死十三個人之後,沃特蘭在工作時就特別地謙虛謹慎了。有些奇妙的是,他雖然在私下指責開拓支隊的統治過於冷酷殘暴,但同時他又十分向往他們出身的「人間天堂」工業城,並且夢想能一睹傳說的「術師」的面容。

「……」博拉維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么,博拉維?難道你認為我是痴心妄想嗎?」沃特蘭問。

「不,當然不。」博拉維又一次誠懇地說,「親愛的表兄,夢想就是用來實現的。」

阿托利亞也有一個到工業城去的夢想,不過對既要工作又要學習,並且兩者內容一日日增多的他來說,一切按部就班即可,只是勞博德這位前城主對這個兒子沒有被選擇感到了不安。作為一個喪失意氣的老年人,他和管家目前既無身份,又無收益,雖說不憂飢寒——新瑪希城里是沒有飢餓的,而且那些異端已經承諾不會再追究他的過往,看他們正在干的諸多驚人之事,顯然也沒空理會他這個喪家之犬,但伯爵之死仍然給他造成了極大驚嚇,並讓他再度憂慮起這座城市的未來。

「以鮮血和狂熱維持的統治如何能夠長久呢?」他抓著阿托利亞問,「他們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會收手?他們要讓國王退讓到什么地步才能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