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7|開辟新陣地(2 / 2)

他的隊長像看小孩子一樣看著他,「如果非得那么說的話……你可以認為是的,我們能。」

赫曼狐疑地接受了他的說法,因為在他的觀察中,他們的態度同常人為了利益的奮斗有相當的不同,他們那種幫助他人的熱忱幾乎是宗教式的,包括他們的言語也是。赫曼聽那些老師和生產隊伍的老手說,若不是術師將他智慧的光芒帶到人間,他們也不過是這樣蒙昧的人罷了,因此看見這些來到聯盟的新人就像看見當初的自己——赫曼禁止自己去思考這種信仰,轉而更加努力,很快就通過考試獲得了進入工業城的資格。

雖然只是冬季的短學期,對他仍然是重要一步。然後他再接再厲,順利升入下一學期,在春季期開始前,他們找到了他,溫和地問他:「你還在給家里寫信嗎?」

赫曼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

所幸他們沒有讓他驚慌得太久,「你可以繼續寫下去,這不要緊。不過……」

他們說他既然已經有了在聯盟生活的基礎,可以把信寫得更長一點。並且除了寫信,他還可以選擇另一種方式,讓他的家族乃至奧比斯的整個統治階層更多地了解聯盟。

「把你的見聞和感受寫成文字,我們會把它印在報紙上。他們都會看到的。」

那一天的談話回來後,一整個晚上,赫曼握筆的手都在發抖。

報紙……他當然知道報紙是什么!它在工業城隨處可見!

常見,然而絕非平凡。對赫曼來說,他所了解的報紙不僅僅是一份集合了文字和圖畫的出版物,一個「信息的載體」,它更是工業聯盟這個異形文明伸進人們思想的觸須,將人們的靈魂照它需要的樣子重新塑造,即使它的大多數內容看起來是相當無害的。

在離開奧比斯之前,赫曼接受了王國最聰明的人的教導,他們灌輸給他洞查人心的智慧,使他能夠看破虛妄,無論目睹什么樣的光怪陸離都堅守本心,不受異端邪說侵襲。所以,即使赫曼把做間諜的事業干得相當失敗,他的意志依舊頑強,不像那些愚痴之人,蒙受一點恩惠就盲目崇拜,將過去的一切都拋棄。雖然從生產隊來到工業城後,他也曾為這座城市震撼,既為這座城市本身的宏偉夢幻,也為秩序井然地生活在此地的諸色人等——他從未見過這樣多的種族能在一個地方平等共處,並齊心協力去完成一項事業。這座威嚴又美麗的城市向他呈現了許多在奧比斯難以想象的氣象,但她諸多的不可思議中,最令他動搖,又最令他困擾的,還是聯盟的學校。

「知識是高貴者的花園」,總是被身份和財富的高牆環繞,在生產隊時,赫曼還能安慰自己掃盲教育最終不過是為了更多地獲取奴隸的產出,但當他直面那座從稚子到老嫗都平等授予知識的龐大建築時,他靈魂深處的頑固壁壘動搖了。

任何創建了這座學校的人都是偉大的。承認那位術師大人及其追隨者的強大非常容易,但是要赫曼承認那些侵略了自己國家的人擁有比他們更高的道德,對他來說不啻於對國家和家族的背叛,這是他絕不退讓的底限,他可以不惜性命去守護。但不知聯盟人是否有窺視人心的異能,赫曼這份誓血的決心同樣沒有一點表現的機會,他們要赫曼為報紙寫作,卻並不是要他用文字表示對他們的臣服。

他們既不要他的懺悔,也不要他的歌頌,他們只要他的「真實」。

他在這里看到了什么,經歷了什么,有什么感受?他在這里生活了好多個月,覺得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他在勞動和學習中見到了這么多聯盟改造人和自然的工作,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他又為什么認為這是對的,那是錯的?他什么都可以寫,像寫日記那樣寫,像寫信那樣寫,也可以像寫書那樣寫,他還可以像代表他的國家那樣寫。

赫曼幾乎窒息——

——天啦!代表他的國家!

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小小的,奧比斯某個不十分緊要家族的平凡次子而已啊!聯盟人登陸奧比斯之前,他人生最高遠的理想,也不過是用一生去完成一本見聞錄,能夠在家族傳承兩百年,有幾百人讀過,在他活著的時候或者死後,某些法師或者學者撰寫著作時會引用他的一兩條記述而已,他怎么敢望妄想這個孱弱無知的自己能代表國王和所有的貴族去評述聯盟人呢?赫曼羞怯了,退縮了。

但是他沒有拒絕。

他不承認自己受聯盟影響,不知不覺有了轉變,可是——可是,如果放下那點精心維護的仇恨去想一想,哪怕只作為赫曼這樣一個單純的個人的身份,能讓自己的文字沒有阻礙地出現在這世界的第一份印刷刊物上,而這份刊物每一期至少要制作一萬份,被數量比這至少多兩倍的人反復閱讀,這難道不是另一種留名歷史的方式嗎?在和平的契約簽訂後,《學習報》已經進入了奧比斯,他可能不再是一個家族里的異類,他的言語和思想能夠進入數以萬計的頭腦,並在那些被聯盟人控制的領域投下自己的影子。一想到這一點,赫曼的內心就被激昂奮進的情緒充斥,但謹慎猶疑的本能又在拉扯著他的手腳,終於在得知聯盟人也向其他奧比斯的新移民約稿時,他放下了最後的矜持。

赫曼光榮地成為了一名《學習報》的特約作者。

他一共在五期報紙上發表了五篇文章,每一次的寫作都十分艱辛——大量地閱讀(聯盟人幾乎完全復制了奧比斯的國家圖書館),惶恐地選題,辛勤地寫作,忍著羞恥心討教,一次又一次修改,連吃飯都心不在焉,夜夜輾轉反側,最終忐忑不安地捧出成品。他努力讓自己顯得像一個有學識的人,既是有品格的貴族,又是有理性的信徒,想讓聯盟人看到奧比斯人既不愚昧,也不狹隘,他們有自己的對世界的認識,他們生活在對他們來說最穩定的秩序之中。

他的這些奮斗也確實是有成效的,作為《學習報》第一個非聯盟立場的作者,赫曼那些為奧比斯辯護,評議開拓支隊的文章確實在城市中引起了一些波瀾,每當他在路上聽到有人在談論他的文章時,腳步總是如逃亡般帶著他離去,只有拉長的耳朵努力留在原地。即使在發表之前他已經得到了一些很寶貴的認可,對發表之後的質疑也做過反復的准備,但當非議和質疑紛至沓來時,他仍不止一次地懊悔自己的輕佻狂妄招來了這樣多的煩惱,這個年輕人一生從未承受過這樣大的壓力,當他面對堆滿桌面的來自他方的信件,其中不知道有多少駁斥和挑剔時,心情之緊張遠遠超過當初他從伯爵手中接受那份使命。

不過他每次懊悔都不會太久,因為他實在沒有那么多的時間,首先他還得學習,一些實踐他可以不必參與,日常學業卻不能打一點折扣;其次,他得回信。不必全部回復,但哪怕只去反駁三四人的觀點,也足夠占據赫曼的大部分空閑了,何況那些被他反駁的人還會繼續寫信來同他辯論,有些信件第二天就能送到他的面前,畢竟工業城的交通很便捷,有些因為寄信人身處別的正在建設的城市,來得慢很多,但語氣更嚴肅,內容更有條理,並伴有許多充滿說服力的實例;其次,《學習報》三日一期,最少三期日程內他要交出下一篇文章。在提筆前,赫曼覺得心中有無數話語要像泉水一樣噴涌,在落紙後,他又總是感到窮人搜刮鍋底一樣的窘迫,最初那些豪邁的理想得不到足夠的信心滋養,越來越萎縮,已經在精神的角落奄奄一息,而每當赫曼腦力貧瘠,那些信件,那些同樣刊載在報紙上的「異端邪說」就會對他的心靈趁虛而入。

他想要固守的那些觀念在宗教和王權共同統治的舊世界里是能夠自圓其說的,但在術師為人們打開的這個新世界里,幾乎沒有一條能讓人心悅誠服地接受。在精神上,這里的人們既不承認自己生負罪孽,否認有一個全然超脫的全能存在(「術師說他認為沒有,那就是沒有」),也不接受任何的血脈學說,他們嘲諷國王最重要的器官不是大腦而是「那根能立起來就行的玩意兒」;在物質上,在工業城和工業聯盟這樣動力澎湃的龐然大物面前,所有「不合常理」「不是正途」「不可長久」的論述都是虛弱的自我欺瞞。因為他寫作的需要,聯盟人給赫曼提供了一些書本和課堂上沒有的數據,並允許他親身去驗證某些資料的真實。赫曼可以不相信聯盟人的話語,卻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許多事物常因未知而可怕,工業聯盟卻讓人越了解越覺得可怕。

這樣多的糧食,和這樣多的鋼鐵……哪一個普通人站在那群山般的倉庫前不會顫抖呢?倘若不是理智仍存,赫曼簡直要質問那帶他來到這里的聯盟人,他們如果不是想征服世界,為何要積累這樣喪心病狂的力量?並且這力量還在無止境地增長!

因而他的文章越寫越畏怯,越寫越艱難。無論落在紙上的統治模型如何完美,思想只有通過物質的杠桿才能撬動世界,哪怕赫曼還能夠反擊聯盟人明明是用「術師」取代了正信,卻認為人的靈魂不需要非凡力量的支撐是自欺欺人,但他也不能夠再說服自己,相信一個用「正確」方式治理的國家在任何一個地方能勝過如今的工業聯盟。這種矛盾越來越多地體現在他的文字中,他的筆友感覺到了,更熱情地在信中勸他放下成見,擁抱真理;奧比斯那些支持他的貴族也同樣感覺到了,他們對他的不堪造就十分惱火,甚至派人去開拓支隊的營地,通過無線電通訊將赫曼傳過去無情斥責了一頓。再然後,他們告訴赫曼不必再寫了,要他將「正信人」這個名字交給奧比斯真正有智慧的人,由他們來同聯盟人戰斗。

赫曼羞愧不已,但千斤重擔被人接過,他又覺得輕松。然後他看著「真正的奧比斯人」一邊抵抗工業聯盟的經濟和領土侵略,一邊對抗他們的思想腐蝕,就像看著手握□□的騎士對抗鋼鐵機械。

……如果我能去新瑪希城,也許能得到一些問題的解答,和暫時的解脫。

赫曼想。

然後聯盟人又問他:「你覺得做一個記錄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