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3|一封精靈的來信(2 / 2)

「顯而易見,術師已經決定有始有終。」

梅瑟達絲放下這一頁信箋,卻沒有接著讀下去,而是重新拿起了之前看過的。

許久之後,她再度展開朋友的來信。

「……親愛的梅麗,整理好心情,我終於能重新坐下,提筆繼續這封混亂的長信。戰事後的騷亂已經被完全平定了,王都的重建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戰爭沒有耽誤農時,來自工業城的農業機械同樣在此地大放異彩。人們簡直是如釋重負地接受了新的統治者,也溫順地接納了新的城市規劃。工業城的開拓者們已經辦起了他們的行政學校,收入了數以百計的學員,與此同時,一支人數不很多,但十分精干的軍隊在接受新的戰爭方式的訓練。從我的窗外看去,一眼便可望見他們被汗水浸濕的背影,聽見他們響亮的口號。這支三千多人的軍隊中甚至有兩百個女人。在我的桌面上,一疊草紙記錄著奧比斯各地領主的詳細信息——仿佛一切都在平靜的日常中激烈地變化。王都的今日也有我微不足道的一點功績,然而作為參與者之一,即使我大部分時候都能夠理解和認同開拓者們的決定,看到眼前諸般景象時,回望往日,我卻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懼。若非親身經歷,我難以想象人竟能如此迅速,又如此徹底地吞並一個國家,而其中他們流的血又是如此之少。

「我總能恰當地完成我的工作,卻始終不能解決內心的迷惘,但我不想向同身邊的同伴傾訴這種煩惱,使自己成為他們的負擔。一番思考之後,我去見了一個人。

「奧比斯的國王快死了。我們沒有直接進攻王宮,法師聯盟的大法師和絕大多數貴族都安然存活,國王是被他的心病擊倒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症結,所以他無葯可醫。王後和王子已經逃亡,謝利德公爵成為貴族們的新代理人。我見到這位良知尚存的貴族時候,他仍然十分憔悴,不過比整個王宮向我們投降時要好得多,他的眼中已不再有死志,雖然靈魂的陰霾浸透了他的生命,他仍然友好地接待了我。我問他:『如果你是國王,是否奧比斯就能免於此難?』

「他露出受傷的神情,說:『您真是一個殘酷的人。』

「我向他表達了歉意,片刻之後,他說:『不能。』他看著我,『我有自知之明,倘若我的才能遠勝如今,在王座之上,也許我們能輸得稍稍體面一些,但結果同樣不由我們決定。奧比斯面臨的是從未有過,難以想象的敵人,他們是一群巨大的迷的集合,我們的失敗並非我們不夠努力。』

「『但是他們從未刻意隱瞞過什么隱秘,他們從未主動挑釁,也曾一再警告過你們的敵意,倘若有和談的機會……』

「『所以我們受到了誤導,就像一個殘酷的游戲,我們以為牌桌是我們的,對手總有退出的一日。』他輕聲對我說,『我們這些貴族如同賭徒,總以為最後一把能贏。』

「『不過大錯已經鑄成,無論作何假設,除了讓人沉溺悔恨就沒有更多的意義。』他說,『美麗的精靈,我看得出來您正受到困擾,難道我這樣的無能之人也能給您幫助嗎?』

「『請不要過於妄自菲薄,您的失敗是非戰之罪,命運的選擇總是冷酷的。』我說,『我來探望您,是因為我想借鑒另一種角度,我想知道您和貴族們對異鄉人真正的看法。』

「『閣下,我想我們表現出來的態度已經足夠說明。』他說,『我們曾經輕視他們,後來畏懼他們,如今認為一切都是錯誤的,我們活在噩夢的世界中。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恢復正常的理智正視這些外來者,我想這樣是不能給您什么幫助的。但是,女士,您在他們之中,日夜相對,以您的聰慧,為何仍需要通過外人來審視您的同伴?』

「『因為我害怕被他們同化。』我這樣回答他。

「這名貴族不會知道我說出這一句話時需要的勇氣,他只是感到了意外,然後露出理解及了然的神色,『那確實非常可怕。』他說。

「然後我們避開這個話題,像一對剛剛開始熟悉的朋友一樣交談,我看到他的精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起來——那句話給他注入了顯著的活力。在他的地位上,清醒無疑是痛苦的,我想他是在我這兒找到了某種共鳴,使得他能夠在精神上得到休憩。對於謝利德公爵此人,相比那位已經徹底絕望的國王和那些仍不肯接受命運的貴族,在戰爭開始前,他就預見了注定的失敗,不去徒勞地嘗試對抗,而是盡力挽救這座城市和它的居民——是他傳播消息,打開了城門。如果沒有我們這些異鄉人,他也許能說得上是一個合格的秩序維護者,然而同術師的追隨者正在掀起的巨浪相比,他那些基於傳統道德的微薄努力仿佛時代余燼的回溫,他確實不可能改變這注定的結局。

「這個因為清醒而孤獨的人向我敞開了心扉,同我訴說他精神上的困擾。這段被軟禁的時日中,他其實仍在不由自主地復盤異鄉人來到後的種種局面,在反省奧比斯貴族犯下的種種愚蠢過錯時,有十分重要的一點他始終不能越過,也不能理解,那就是為何這些外來者要主動去拯救那些並未向他們呼喊的愚昧之人,始終無視貴族們的善意,執著於摧毀他們這樣傳承悠久的、富有、文明而高貴的階層。他們同異鄉人之間從無深仇大恨,為何他們非要如此不死不休?

「他被攔阻在這一層迷霧前,真誠地想要得到答案,在我組織語言,向他坦白我在生活和工作獲得的淺薄認知之前,我想起了一位名字叫揚的開拓者,他和一位佣兵團的團長結實而後成為朋友,他是這樣描述他們之間關系的:『仇恨,是我們友誼的堅固基礎。』

「我無意窺視他人的心傷,但他們已經坦然面對自己的過去:揚親眼目睹雙親的頭顱被做成酒器,卡爾團長因家族敗落被親人賣入佣兵團,在他獨立後接到的第一個委托,是為他臨終的姐姐追回最後的嫖資……人類生存於世間,總有不同的苦痛,術師的學生自然也是如此,除了極少數人,他們往往因為過去低下的身份被剝奪過更多的東西。

「雖然因為術師的教導,他們並不自怨自艾,不以憎恨自我折磨。但已經發生的傷害不會消失,身體和心靈的疤痕時時提醒人們今日所有得來不易。術師也從未嘗試過去撫平這些傷痕,他讓人們用另一種方式去對待它們,他將人們的仇恨轉移到痛苦的源頭上去——在他已身體力行,證明了這世上確實可以存在這這樣一種國度,不必人剝奪人,不必人踐踏人,人們只是通過勞動就能夠滿足軀殼和精神的需求,並且更為充實之後,舊有秩序就被剝去了理所當然的外衣,露出腐朽丑惡的內里。並且由於它注定會,並正自主或不自主地阻礙人們擺脫它的桎梏追尋身體和心靈的解放,它也必然會成為術師及其追隨者的敵人。

「對以工業城為代表的新秩序來說,這個敵人並非具體的某個貴族、法師或者教會,這些生而高貴者同心協力,構成了人類社會的上層建築,他們認為他們占有了整個世界,同時自己成為這種統治秩序的傀儡,他們會會竭盡全力去消滅所有動搖這種秩序的異類,同時訝異『異鄉人』『外邦人』為何同他們不死不休。消滅他們中的一個或者一些個體不過是了結了過去的罪惡,新的罪惡仍會持在同樣的位置萌發。

「有一位哲人說,人們能夠並且只能夠以一種方式終結這種輪回。

「術師的學生面對的是這樣的敵人,所以這就是為何能如此熱情地、不求回報地投入他們的工作,正在被瓦解和侵蝕的奧比斯就是他們工作的成果,舊秩序的代言人不是已經被消滅,就是已無力阻止他們真正得到這個國家。而他們也從來不是一群孤獨的戰士,奧比斯的人民不敢相信一群外來者能為他們全心著想,因為異鄉人的許多作為都在逼迫他們作出違心的抉擇,但越是如此,奧比斯的人們就越是向往、越是渴望這些異鄉人的力量,越是積極地去嘗試加入新秩序。

「雖然他們的動機往往不純,方式也時常出人意表,我們的工作並不總是順利——建設總比破壞困難,破壞舊秩序只需要一場短促的戰爭,建設新秩序卻需要長久的時間,和無數瑣碎細致的工作,成果卻難以立刻顯現。不過些許挫折不會改變我們工作的方向,即使有一些或輕或重的干擾,我們仍然在穩定地一步步實現了我們的計劃,並在某些地方得到了超出預計的回報,其中最令我動容,想要記錄在紙上的,是一群我曾在名義上保護過的可憐女人……

「……補給船又到了港口,我想我不能再寫下去了。親愛的梅麗,也許你期待的並不是這樣一封不知所雲的信件,還厚得像一本書,我簡直不能回頭去看我寫了多么令人羞恥的東西,雖然我曾嘗試將這些混亂的思緒整理成章,但最終還是決定讓你看到這份真實的筆記。回憶過去我同你的通信,我的改變連自己都感到吃驚——那時的我是多么傲慢啊。即使我曾被女王告誡,也曾自以為是地提醒自己要不帶偏見地加入人類的生活,以謙遜的姿態接受另一個體系的知識,然而若非舊有的認知被層層打破,我一定認識不到那樣的我何其虛偽,我所謂的謙虛不過是終於肯低頭看一看地上的人群,然而當我仰望術師時,他的身影就在人群之中,並且始終在那兒。

「親愛的梅麗,你是否能理解我的這種體會?」

船身隨波輕盪,汽笛鳴響,褐發的精靈將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塞回信封,仔細地收入箱中,然後起身,提著行李箱走出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