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5|一些微小的工作(2 / 2)

災民可以接受衛生員把生病的人轉移到其他生活區,因為他們已經通過各種方式理解了這片城區的結構,他們不能跟過去眼見,卻能夠想見病人是住在什么樣的地方,受到怎樣的照料,但醫院是不一樣的。就算他們在新城區抬頭就能望見那片白色的高大建築,他們也從來不會想要住到里面去。那雪白的牆壁,明亮的玻璃和巨大的存在感就像瑪希城本身,將他們這些卑怯的生命同外邦人這樣的群體區分開來。

梅瑟達絲抬頭看向前方,清潔的線條切割了藍色的天空,一大片純白色的建築橫亘於前,它的規模確實是很不小,雖然形式簡潔,足以裝下整個通訊處的內部廣場也種了不少植物,卻似乎不能減少它在視覺上給人的凜冽之意,一般領主的城堡在它面前都要被對比得低微,更何況它生來就是生死輪回之地,精靈仰望著這座龐然大物,稍微能夠理解人們對它的畏懼之情了。

已經啟用的醫院只在外部是看不出多少人的活動的,實際上這里已經收納了數以百計的病人,也有許多生命在這兒逝去……然後屍體受到了統一流程的處理。

經過醫院繼續往前,他們就要進入災民安置區了。所有人都拿出了口罩戴上。雖然嚴肅說起來,這種以多層棉紗制成,還要在消毒過後重復使用的口罩不完全適用於目前最主要的那種傳染疾病,但在東城區,口罩同工作組的制式服裝一樣,成了一種能給人們很大心理安慰的儀式用品。

對精神施加影響有時候能產生同葯物相近的效果。那么醫院呢?精靈想,這處和學校一樣,在瑪希城總體規劃中始終處於優先級的設施,它的外觀如此地不親和,也是那位殿下要構造的城市圖騰的一部分嗎?

他們又過了一重路障,那是一道密不透風的綠籬,在由寬大綠葉和鮮亮花朵組成的牆壁背後,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出現在梅瑟達絲面前。

精靈眨著眼睛,只是一牆之隔,這兒連空氣都不一樣了,醫院散發出來的帶著涼意的石灰氣味是寂靜的,撲面而來的熱風則是喧鬧的,雖然這片城區其實並不吵鬧,管理者讓人們沒有多少時間和理由吵鬧。以數萬計的人聚集在有限的土地上,連呼吸都能形成一處熱島,但在這個炎熱的季節,梅瑟達絲同伙伴一同走入街區,卻不覺得焦躁壓抑,用動力煤油驅動的拖拉機以遠勝人力的速度整理出大片土地,工業城的開拓者們有足夠的余裕,以建設城市一樣嚴謹的態度對待這片安置區,所以眼前的城區街道平直開闊,屋舍整整齊齊,道旁溝渠流水潺潺,甚至同樣有豐茂的路邊菜圃。

若非這些住所都只是低矮茅屋,在菜圃間撲蟲的孩子衣衫襤褸,走在路上的成年人數量寥寥,大多身形消瘦,望向他們這些穿著工作服戴著口罩的人時神態拘謹,這里實在不太像一個臨時的災民聚居地。

他們走過街區小廣場,廣場中搭了一個臨時的草棚,幾個很大的木桶一字擺在桌前,有人守在稱量器具後,看到工作組走過,也對他們點了點頭,有孩子拿著裝得半滿的布袋跑過來,他就低下頭接過,把那個臟兮兮的袋子放到天平上。即使隔著一段距離,精靈也能嗅到蟲子汁液透過布袋散發強烈的氣味,這些被擰掉了腦袋的蟲子和那些被照料得不錯的蔬菜一樣,都會換成只給孩子能使用的貨幣,他們可以用來繳納學費和在學校里加餐,雖然條件所限,他們一日只上半天課,但只有上過了學,他們和他們的父母才能獲得進入「真正的瑪希城」的許可。這給了他們很大的動力。

孩子們在努力捕捉能給自己帶來收入的蟲子,除了他們自己的一些小爭端,這兒沒有什么人會給他們傷害,何況廣場上的收蟲人也是他們的看護人,還學過一些處理傷情的小技巧。這些孩子的父母已經早起前往工地,因為住宿區嚴禁明火,所以孩子們只有先去學校,成年人也必須通過他們的工長才能領取早餐票,雖說外邦人的伙食不太頂餓,可這遭瘟的年月,除了瑪希城還有哪兒能讓人頓頓飽餐?他們有自己的土地,年景最好的時候都不敢想呢!

何況外邦人與其說是在榨取他們的勞力,不如說是寬容的師傅在教導弟子,經過了幾個適應階段才來到這片安置區的災民大多曾是農民,粗糲的手掌只握過農具的木柄,使用得最多的工具是自己的身體,要他們跟著工長擺弄那些錘鏟斧釺,刀剪針鑿,那實在是為難他們石頭般的腦袋了,時常有人不小心弄傷自己,但很少有人叫苦逃避,質疑這些學習的意義。

他們告訴自己的伙伴和孩子,人不能這樣愚蠢。

搬移到這片區域的居民是在行為上差不多已經完全馴化的,他們都表示過成為瑪希城的新居民的強烈希望,離他們成為真正的居民也只差一兩個流程,雖然也定時有人去了解他們的需求,觀察他們的精神狀態,但安置區的工作重點已經不在他們身上了。

災民工作真正的重點始終在容納區和觀察區,也是精靈和她的伙伴這一趟行程的終點。東城區一半以上的工作組都集中在那兩三個區域,領主和教會針對外邦人的猛火戰術已經快要燃盡他們的薪柴,每日新增災民的數量明顯地下降了,但容納區和觀察區的維持壓力仍然很大,一個工作組對應一個街區,一個骨干成員要負責面向一百五十到兩百名災民,工作中還有一定的可能被傳染病症,災民將抗生素視為萬靈之葯,工作組不會有這種誤會。不過跟實踐中遇到的其他問題比起來,這點風險並不值得特別在意。

逃到瑪希城的人們被自己的領主拋棄,失去了土地,艱辛跋涉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精神上難免惶然,加上瑪希城已經沒有教堂和教士,他們也找不到一個熟悉的偶像來承擔心靈的寄托,「外邦人」強硬的管制在這時反而讓他們感到了安定。於是理所當然地,災民們依照過往認知將這些外邦人視為新的領主、新的主人和保護者,然後由此尋回他們熟悉的那種生活。

他們覺得自己應該回到那種生活,因為他們從祖輩起就是那般度日,血脈中沒有流過一滴智慧之血。

然而「外邦人」是這樣地強大和慷慨……於是他們表現得更為順從了,但這不是工作組想要的。

工作組想要的是讓他們再也不能回到過去,於是人們用羔羊一般的順從反抗他們的工作。

他們唯唯諾諾,言聽必從,可是從來做不成什么像樣的東西;他們努力地去達成失敗的結果,也會深感羞恥,下一次卻依然如此;他們戰戰兢兢地面對贊賞,反而欣喜地接受懲罰……雖然真的這樣搗亂的人不多,卻大大增加了安置工作的難度,人的精神意識不是泥土可以隨意塑形,一些管理手段有效,卻難說能否長期作用,工作組必須考慮得更長遠一些。

於是落到實處的工作就變得更為繁瑣和艱難,在梅瑟達絲同事收集的資料中,工作組也會有些訴苦和抱怨,這些問題大多能夠得到立即的回應,也有極少的幾個會變成專門的會議,臨時政府以一種堪稱嚇人的效率處理了幾乎所有可能的危機,精靈查閱資料時都有些心驚肉跳,看階段總結時,卻又似乎一切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梅瑟達絲試探自己的同事時,他們平常又驕傲地回答她:因為工作組接受任務的時候已經知道,管理事務涉及的群體越大,越多矛盾的因素,越有可能發生不在預案之內的狀況,如今絕大多數的困難都是可以解決的,最終他們還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事實證明了他們的方向是正確的。他們不是只有自己。沒有什么可怕的。

精靈暫時不能對此評價。在她提出參與外務的要求之前,在相關的工作記錄里,梅瑟達絲還有另一個發現,那就是明明工作組要承擔的使命是這樣沉重,卻沒有遷怒,沒有將那些軟弱又頑固的災民當做負擔,相反地,他們懂得為何人們時常表現出固執和愚昧。

——這是一種多么教人詫異的情感才能?

似乎有一種後天的稟賦決定了他們有這樣的表現,梅瑟達絲敏銳地發現了這種才能,或者說這種意識自覺在瑪希城諸多決策中產生的影響,她不知道那位殿下是否能感受到這些,但他通過實際行動放大它們,決定了整個瑪希城的賑災方案。

在布伯平原的其他領主都難以保證領下人民生存的時候,瑪希城的臨時政府在安排專人進行災民的精神衛生工作。精靈知道這種工作的價值……卻不因此減少半分震驚。

她在世界的這一端代行女王的意志,要為她的王和故鄉觀察這場正在發生的戰爭。這場戰爭不僅僅發生於現實,不僅僅是一個統治者取代一些統治者,術師催生了這個世界仍未出生的一種力量,它嶄新,蓬勃,需要尋找、並且會自主尋找屬於它生長的空間,它的根須要深入大地,還要進入人的靈魂。雖然習慣使用語言工具的人常有一種賦予事物過多意義的惡習,但哪怕僅就眼前所見,梅瑟達絲也不認為她能找到多少合適的詞句給瑪希城本身定義。

精靈從工業城來到瑪希城一路而來遇到的絕大多數人,包括術師在內都將瑪希城的賑濟工作當做城市建設的一項來對待,他們身上有一種平和的、卻又天經地義的態度,同這個秩序體系之外的其他人與事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們不特別拔高自己的行為目的,精靈作為第三方記錄者,卻不能輕視他們這些實踐活動在更廣泛層面上可能導致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