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8|只有生意才會說虧本(2 / 2)

如今的瑪希城有多少打擊力量,打算什么時候動用也不是葯師這位醫療區負責人關注的事,所以他們一起跳過了這個話題,轉向他的具體工作。顯而易見,瑪希城的人口和城市基礎同工業城有極大的不同,因而醫療衛生的工作方式也有所不同,其中最大的不同,是瑪希城的病人群體必須學會自我管理。從形式上看,他們——那些輕症患者在接受治療的時候,就背上了要向其他病人提供服務的債務。

這種安排是整個安置區管理方式的一部分,也是瑪希城正在形成的運轉法則的一部分。「外邦人」們用種種手段要求和督促城市的新居民向城市和他人作出貢獻,而被救助的人們也願意接受這種「不勞者不得食」的規則,因為這是一種非常不平等的交換——很多沒有勞動能力的人也得到了城市平等的照顧,比如說那些重病患者,老人和孩子們;新居民需要經過相當長時間的培訓才能真正開始為城市工作,在實現自己的價值之前,他們已經得到了醫療、食物及安全的足夠保障,而這些在其他領地上是不可想象的,尤其是城市給予的諸多優待中還包括了教育這一樣。

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瑪希城這種運轉法則,但沒有人真正想要離開。人們在這座城市得到的比他們付出的多得多,這才是他們服從管理的根本原因。

葯師並不認為他們做了虧本生意。

「因為這不是生意,我們的工作不是為了收買人們的感恩戴德。」他說,「不過,就算要看收益,我們也是不可能虧的。」

精靈想了一下,說:「是的。」

有些人說外邦人簡直是在發瘋,但精靈看得到,身處這座城市的人們應該也能感受到,這座對弱者友善到近於虛幻的城市正一日日變得真實,它的基礎在延伸,在變得堅固,這些曾經是它負累的新居民正在被開拓者們日復一日地浸染。當新居民用「外邦人」使用的語言說話,用「外邦人」傳授的文字記錄,用「外邦人」教導的技藝勞作,從新居民變成正式居民,像建設城市一樣重新建立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當他們像一個「外邦人」一樣對待新的加入者,那么他們同真正的「外邦人」還有什么區別?一千名「外邦人」就讓一個王國基礎動搖,當這個數量成千上萬呢?

甚至不用去想那樣的以後,現在瑪希城就是布伯平原的統治者。

因為開拓者們總要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有所作為,所以他們才被命名為開拓者,精靈們也認可了這個名字,雖然仍心有疑慮,擔憂術師能否完全控制他的追隨者,但她和她的同胞從不認為他們是殖民者。這些品質優秀的年輕人同術師領域以外的世界格格不入,世界就像一塊凝固的油脂,而他們是一把熾熱的刀子——沒有一個王國和領地會給這樣一群人生存的空間。

「我覺得這個比喻不錯,其實這樣對我們也更好。」葯師說,「除了術師,我們不需要別人『給』我們什么。」

您對這樣的話題倒是沒有再說什么「我只是個醫生我不感興趣也不了解」了呢。精靈想。

「這樣也有利於遺族重返世人面前,是嗎?」她問。

葯師停頓一下,看向她。

精靈美麗的眼眸回望他。

之前那種算得上輕松的氣氛已經在他們之間消失了。

「醫療工作組里有很多您的同族。」精靈輕聲說,「我看到他們和病人相處得很好,這讓我感到……有些奇異。」

黑發黑眸的龍子殿下強而有力地控制著瑪希城,葯師是十分受人尊敬的醫療區負責人,雖然他的外表同一般遺族人有分別,但作為工業城支援瑪希城的第一批隊伍,他帶領的工作組中確實有許多同族。

實際上,就連檢錄廣場那邊的工作組都有遺族成員。他們工作和生活得如此自然,精靈反而因此感到真正的驚異,因為就在剛才,她簡直是突兀地意識到,在這座城市,她既沒有在自己能夠看到的資料中,也沒有在自己采訪到的工作實踐中,甚至沒有在同同事的相處中,在那些新居民同工作組的交流中——在幾乎她經歷過的所有日常生活中,看到人們對遺族這個一直被視為不詳的種族有何特殊反應。雖然包括她自己在內,很多人對那位殿下的反應倒是挺大……

葯師一時沒有說話。

精靈又說道:「獸人們——比如說狼人們,對這座城市的看法也同遺族一般嗎?」

「女士,」葯師看著她,慢慢地說,「您很會問問題。」

又是一天的工作結束,兩個男人走在路上。一個男人拄著拐,一個男人腳步散漫。街道熱氣騰騰,經過一整天的烈日炙烤,連吹過臉頰的風都是熱的,路邊菜圃里的蔬菜也被曬得筋酥骨軟,不過隨著夕陽西下,根須抽足了水分,它們的枝葉又慢慢地伸展開來,葉面的脈絡和隱藏綠叢中的果實光澤明亮,展現出一種被照顧良好的神氣活現。

簡直繁榮得礙眼。

「今天食堂會吃這個嗎?」沃特蘭指著一顆掛著紅色果實的蔬菜問。

「大概吧。」瑪希城教育部下掃盲工作組組長之一,他的表弟博拉維拖著傷腿說。

「今天他們會做那個嗎?」沃特蘭又指著另一種蔬菜問。

「應該吧。」博拉維沒什么精神地說。

「那這個呢?」沃特蘭指向路邊,他們前面停著一排馬車,一位馬車夫去傾倒糞袋時,她的馬又甩了一下尾巴,一大坨黑綠色的東西啪地掉了下來。

「可能吧。」博拉維說。

「那你去吃吧。」沃特蘭說。

「哦。」博拉維連頭都沒轉過來。

沃特蘭簡直像現在才發現不對,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表弟,「你在生我的氣?你還在生我的氣?」

博拉維說:「哦,親愛的表兄,我沒有生氣,我怎么會對你生氣呢?我永遠都不會生你的氣,你知道的,你是我的表兄,我唯一的親人啊,我怎么可能對你生氣呢——就算你是個自大魯莽的,見色忘義的純情追愛少男,工作干到一半就跑去對女人獻殷勤,讓我一個半殘廢給你收拾爛攤子,還要向孩子們掩飾你的去向,我也不會對你生氣的。」

他的陰陽怪氣似乎終於對這位表兄有了點作用,沃特蘭倒抽了一口氣,「哦,親愛的博拉維,我知道我給你造成了一些麻煩,但你真的不知道愛情來到時多么凶險,任何一個成年男人都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吧!」

博拉維對這虛假的表演毫不動容,「是因為愛情還是因為財富?」

「我只是恰好喜歡上了一個有財產的姑娘而已!」沃特蘭說。

博拉維回頭看向他,「對,恰好是瑪希城唯一一個有自己的財產的姑娘。」

「她們早就放棄了對那位閣下的幻想,你們這些來自工業城的人又瞧不上這些山野姑娘,我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錯?」沃特蘭嚷嚷起來,「我既會讀書又會算數,曾經也是個貴族,現在還有個親戚是工業城的學生,只要努力就有希望通過教師資格考試,這個條件怎么樣也不算差了吧?」

「當然不差。」博拉維點點頭,「我也曾經想要支持你——在那個姑娘找到我之前。」

「……她對你說了什么話?」沃特蘭小心翼翼地問。

「她沒說什么。」博拉維疲倦地說,「她只是說,她已經不想回去她父親的領地了。從她和她的母親逃離領地的那一刻起,那片領地就已經已經被人占據,她並不想找一個丈夫回去爭奪,因為那沒有任何意義。」

沃特蘭心虛地說:「我才不是為了什么領地!」

「表兄,」博拉維說,「她們已經找到了三個領民,湊夠了五個人寫了一份代表整個領地的文書,沒有任何條件地將那個領地歸入瑪希城的管轄。我們隨時都可以去『收復』它。」

「什么?」沃特蘭震驚,「這件事,她從未告訴我!」

博拉維簡直不想跟他說話。

「好吧,」沃特蘭立馬就平靜下來,「她對我沒有這個義務。」

他的語氣里沒有怨懟,反而讓博拉維有些奇怪,他問他:「難道你還打算繼續追求她?」

「那是當然的。」沃特蘭說,「我又不是那些見異思遷的壞男人。」

「就算你不可能通過她得到什么?」博拉維問,「你知道,我們在瑪希城生活,那些舊金錢是沒有什么用處的。」

「我當然也知道,這可是常識。」沃特蘭對他說,「但是,我想我和她之間應該比你更有共同的語言。你難道沒有這種自覺嗎,我的兄弟?你已經完全是個『外邦人』了,如果沒有相通的血緣和記憶,你我可能都不會在一起說話。」

然後兩人沉默了片刻。

「也許是的,不同的命運遭遇極大地改變了我們。」博拉維說,「所以,你是否想過,你看中的這個人,她也同樣……啊,她來了。」

他們一起看向街道對面,幾名女性正結伴行來,沃特蘭輕輕吸氣,博拉維低聲說:「你看,還有精靈。」

即使穿著同樣顏色暗淡的布衣,精靈的美貌依然熠熠生輝,她神情沉靜,唇邊帶著微笑,正同一名黑發女性邊走邊交談,其他人正在側耳傾聽。她們之間有一種不為外物所動的專注氛圍,沒有人注意街道另一面短暫駐足的兩個男人。

博拉維的目光從其中一名褐色長辮的少女身上轉開,對正對她們目露欣賞的表兄說完了那句話——「你沒有想過嗎,你真的了解你的心上人嗎?她確實曾經是一個子爵的女兒,在你熟悉的那種環境下長大,但她的母親已經帶她逃出了城堡,她們生活在這座城市,並不想回去。她們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你怎么能夠認為,她們沒有同樣改變自己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