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0|此方彼方(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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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拓者代表回來了, 這件事在工業城中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英雄般的待遇——不能說完全是這樣子,不過也差不多了,尤其他們當中還有范天瀾這個年輕人的夢想——當然不只是因為他長得好又聰明, 而是作為術師的學生,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在災難肆虐的大地上掃除陳腐, 重整秩序, 挽救以十萬計的人們的生命, 在這個過程中克服了許多難以想象的困難,並創造了許多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遙遠地方的人們正因此得到新生, 這難道不比任何傳奇故事都宏大和富有激情嗎?

所以這些代表成員一回來就接到了許多部門的邀請,人們想聽他們講述更多關於新瑪希城建設的故事, 分享更多具體的實踐經驗, 包括在准備即將召開的大會的部落首領們, 也想通過接觸這些術師最忠誠的追隨者來確定部落最合適的未來。於是交流會辦了一場又一場,在這些密集的短會上,開拓者和工業城的建設者們都不過多地炫耀自己的成績,而是用坦率、直接而且迅速的方式探討具體的事務工作, 並將之與抽象的規律印證, 他們這種暴風驟雨一般的交流方式令與會旁聽的部落首領目不暇接, 震撼非常。

畢竟開拓者代表們回來的時間是短暫的, 作為對外工作的主要骨干, 新瑪希城和奧比斯王都的工作不能讓他們長時間離崗。不過交流會的效率如此之高, 主要還是因為開拓者在長期緊張氛圍中養成的習慣, 為了解決無窮無盡的問題,他們必須拋去雜念,在最短的時間內建立共識, 找到方法,周全計劃,並在行動上達成一致。他們通過密集的溝通將自己視為一個大的整體上的零件,同時又清楚自己的工作對整個集體的作用和影響,所以工作的時候既忘我又手段靈活。

他們用以說明的具體事例很能好的工作方法產生的影響,工業城各生產部門的一線和二線人員對此很有共同語言,並不是說有了機器和廠房,接上了電源,他們拿著操作手冊就可以實現生產了,機器是需要維護的,生產流程由於自生產部件與核心部件之間不可逾越的技術代差,不僅需要改進、更新,也要求生產人員不斷地學習更多更深入的知識、提高自己的技術水平,並通過學習班和交流會進行部門內部和部門之間的互相交流和促進。人們都很明確這些部門的生產是為整個工業城及工業聯盟服務的,所以他們的工作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更高乃至最高的利益。

在這樣親密和緊密的交流中,部落首領們也會忍不住提出一些問題,而他們的提問都會得到耐心且誠懇的回答,不過這種問答越是誠實,越是讓雙方感覺到巨大的差距。通過部落大會,首領們已經作出共同的徹底並入工業聯盟,接受工業城領導的決定,但對於如何「配合聯盟的生產、建設及經營計劃,接受聯盟對部落以自願為前提的改造」,他們至今仍無法想象出一條明確的道路,雖然他們也渴望著強大和富裕,但實際上,他們連新瑪希城和奧比斯王都的前景都覺得是模糊的。

他們很難像開拓者那樣抱有純粹的樂觀,提出的問題也非常直接大膽,「是否有統治王國全境的打算」「如何讓本地人完全服從你們這些外來者的安排」「為什么要選擇和培養本地人加入城市管理」「如何確保他們在掌握權力和生產能力後不會將開拓者趕走」「怎樣以少數人統治大多數人」「會大規模向外移民嗎」……提問的人迫切想得到明確的回答,回答的人也不認為這些問題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會產生困惑是必然的,不解決一些問題是不可能真正完全地投入工作的,當地的人會問他們這些為什么,他們自己也會問自己如此付出的意義,並且人的想法也是會改變的,有些問題在當時他們得出的是一種答案,在經過了長期的艱苦工作之後,他們又得出了另一種答案,又或許在更久之後,他們還會修改自己現在的認知。

他們願意在這里共享自己的答案和體會。

是否有統治王國全境的的打算——現在的工作仍是要專注於城市及基點村的建設,若非必要不會主動對外出擊,但城市會不斷完善對外的交通建設,通過物資和人員流動增強對周邊地區的影響。公路和鐵路鋪設到哪里,就在那里建起聯盟的秩序。

如何讓本地人服從外來者的安排——做有益於大多數人的事,並讓他們看到和加入。

為什么要選擇和培養本地人加入城市管理——因為開拓者在當地治理的合理及合法性建立在最初的本地代表會議上,他們有權,也應當自己管理自己。

如何確保他們在掌握權力和生產能力後不會將開拓者趕走——通過反復的工作讓本地人產生一種共同認識,讓人們確信整體的利益高於個人和少數團體的利益,在這種認識下,在徹底解除同工業聯盟的關系之前,任何造成割裂的行為都是對整體利益的背叛。

怎樣以少數人統治大多數人——能夠做到前幾點。

會大規模向外移民嗎——派遣更多的工作組是必要的,但為什么要移民?

………………

無論部落首領們是否真的相信,是否認同這些答案,開拓者的言行對他們的觸動都是極大的。盤踞在他們腦海中那些頑固的念頭,那些過去的生存經驗塑造而成的對世界的認識,包括已經被術師創造的聯盟以各種形式摧毀了,但仍隱藏在不忿的心靈深處的對「人類」這個群體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並不會因為一場或幾場大會就完全消失,但絕大多數的獸人並不會有這樣復雜的想法。

開拓者在人類地界上的探索同樣能應用於獸人部落,因為無論是什么人種,生活在何處,「人」對生存的需要幾乎是相同的,開拓者能滿足那么多人最迫切的需要,所以他們得到了最大的正確,他們在那兩座城市任意改造自然和社會的權力不是來自於術師的授予,而是當地最多數人的交托。

工業聯盟在部落內早已打下了更好的基礎,完全可以說,部落大會的結果既是首領們形勢所致的表態,更是無數部落人為了根本利益作出的抉擇。

這種奪取、轉移最高權力的方式在整個世界都是絕無僅有的。在聯盟代表大會的准備期已經過去大半的時候,之前那場廣播的影響也在工業城、新瑪希城和奧比斯王都之外的地域漸漸擴散開來。

李雲策走進會見廳的時候,精靈們正討論得熱烈。

他的來到並不顯得突兀,認識他的精靈很自然地同他打招呼,李雲策也同他們微笑致意,雖然半邊臉上蒙著紗布,他還是步伐穩健,不錯一步地來到了主座旁,女王轉過頭來,對他柔聲說:「孩子,過來。」

李雲策在她腳邊屈膝半跪下來。

親王將坐在果盤上的樹精靈端給了女王,女王伸手在他頭上擼了一把,那撮綠毛搖晃了一下又豎了起來,樹精靈還在勤奮地啃果子,女王的指間已經夾了一片閃閃發光的葉子,她轉向李雲策。

李雲策用穩定的手將染血的紗布和綳帶拆下來,仰起臉,女王低下頭,將這片珍貴的樹葉輕輕按到他血肉模糊的半邊臉上,清靈芬芳的氣息彌漫開來,李雲策發出一聲悶哼,緊咬牙關,青筋鼓起,汗水迅速濕透了他的脊背,看得出來他有多難受,但與此同時,那些可怕的傷疤像被擦去的污漬一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了,空洞凹陷的眼眶也漸漸充實起來。

大廳變得稍微安靜了一些,附近的精靈看著這幅堪稱奇跡的景象,輕聲說:「雖然長出來的速度變得這么奇怪,但治療得還是很好的。」

「我也看不太出來和以前的療效有什么不同——雖然以前也沒有這么多的葉子可用。」

「畢竟是我們的殿下呀。」

「可還是滿奇怪的。」

「殿下看起來跟以前似乎沒有什么不同。」

「話是這么說……」

在這絲毫不見外的輕聲議論中,復生的過程終於完成了,李雲策壓抑著喘息,眼瞼顫抖著,然後豁然睜開,一只綠色的眼眸——先是嫩綠的,然後漸漸變深,碧綠、深綠、最後是墨綠,雖然顏色很深,但仍明顯同另外那只完好的眼睛不同。

精靈們有點新奇地看著他這半張臉。李雲策眨了眨眼睛,有精靈問他:「感覺怎么樣?」

「很……很好,很清楚。」他低聲說,起身時踉蹌了一下,「看得太清楚了。」

「你可能需要一些時間習慣它。」精靈遞給他一面鏡子,「不過,它應該會蠻好用的。」

李雲策只看了一眼自己現在的樣子,沒有露出什么特別驚喜的表情,更沉重的情緒將那份重傷復原的喜悅壓到了深處,他的手里還拿著染血的紗布,被他團成一團,塞進袖子里,他對精靈們說:「實在難以用語言形容我的感謝,也非常慚愧,身為一無所長的無名小卒,竟能得到森林如此的厚待。」

「你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自然也是森林的孩子。」女王說,「在這短短的三年里,你已經做了你所有能做的,失敗並不是由於你的過錯,美好的意願並不總能帶來美好的結果。」

李雲策默然不語。然後他說:「我也以為自己做好了所有的准備,陛下,包括付出我的生命。」他說,「但是有時候我也不知道我做的事是否真的有意義,我得到了那么多不屬於我的東西,並將它們投入了我認為十分重要的戰場,我以為我多少能改變什么,可是……我究竟改變了什么呢?我只是失去一只眼睛,可有人失去的是生命,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成百上千個,他們都死在了毫無意義的爭斗之中。如果能再見到術師,我該對他說什么呢?」

精靈們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么事,他們看向他的目光大多是同情的,「作為局外之人,我不能直接評價這場災難。」女王說,「不過若說術師,他比你更早預見了斗爭的可能,對他來說,人才是最根本的,其余皆為外物,只要你還活著,就不能認為是失敗了。我和他都很高興你能在這場爭斗中活下來。」

但這並不能減輕多少他的負擔,女王看著這個難以釋懷的青年,輕聲說:「如果你的努力是沒有意義的,那么,那些竭盡全力將你送來森林的這些朋友呢?」

「我……」李雲策遲疑著,「他們……」

「他們還在森林中。」女王微笑著對他說,「我想他們現在一定很想見到現在的你。至少你不是孤獨的。」

李雲策離開了,精靈們的話題仍在他身上,他不僅在森林出生,森林長大,年紀雖輕,卻能將西方大陸的工業聯盟、神光森林同割據了中央帝國南方的遺族聯系起來,這個身份讓他能越過許多障礙做成很多事,但也讓他背負了許多沉重負擔。雖然他在這個過程中付出了許多,甚至是這樣需要森林動用愈傷之葉的代價,但不必說明智的術師,連精靈都早已知道他的理想是幾乎不可能達到的。

「遺族內部分裂得太快了。」一名精靈說。

「團結必然是短暫的。」另一名精靈說,「遺族在世界的角落蟄伏得太久,空間和時間的間隔讓他們連語言和習俗都改變了,復仇和復國這樣的旗幟團結起來的幾乎都是對血腥和權力的欲望,而摧毀中央帝國是一個很大,很艱難,需要很長時間的目標,他們既沒有足夠的力量,也沒有足夠的耐心去執行這樣長遠的計劃。」

「因為人與人之間要信任太難了。並不是種族相同,人就能心意相通,一無所有之時,人們還能夠緊密團結起來,可在面對可分配的利益的時候,人就不能不能首先考慮滿足自己的需要。」

「可是同盟的契約一旦被破壞,就幾乎不可能被修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