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車，心里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任興開的是一輛二手紅色雪鐵龍，他老不洗，又開著到處跑，車看上去臟臟的，擋風玻璃卻剛換上，鋥亮放光，整體很不搭調。我朝著那輛車走去的時候，覺得我心中的那股陌生感，就來源於此。

坐上車，我問他去哪兒，他說去看海。

我喲了一聲：「人民警察，今天很有雅興嘛。」

任興笑笑，不說話。

「你不是今天被局里叫去了么，怎么這么就被放回來？」

「要陪你啊。」

「等等……今天早上你不是還發誓要拋棄我這個死人妖么？！」

「我有說過么？」他從後視鏡里盯著我，眼神一瞬間有點冷。

「賴得倒是快……」

任興的三角巾拆掉了，只留下固定夾板和石膏，能自己換擋，不需要我再干什么事兒，所以我百無聊賴地去調車上的音機，但是無論調到哪個頻道都是茲茲的雪花聲。任興拿了盤cd讓我放進去聽。里頭的歌都七老八十了，還有《情非得已》。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四周都是海潮。車在搖，海浪拍打在車身上，讓人感覺好像在船上。

我一下子就驚醒了，連滾帶爬打開車門，海水立刻柔柔地涌進來，把我的褲子鞋子全打濕了。我大叫著任興的名字跳下車，一抬頭，就看到任興卷著褲腿倚在前車蓋上看著我，眼睛在月光下溫柔似水。

「你怎么把車開海里去了？「我脫掉鞋子，要往岸上走。這里是沙灘的外側，離干燥的地面大概有三十米的距離。如果是台風天，一個大浪打來可能會把人卷走。

任興無聲地追上來，搶過我的鞋丟進了車里。「陪我看一會兒海。」他從背後抱著我的腰說，柔軟的黑發摩挲著我的頸間，是依戀的姿勢。

我記得正常的看海不都是在沙灘上燒烤、喝啤酒、打一炮什么的么？感覺被騙了呢。但是我沒有辦法拒絕這樣憂郁小文青的人民警察，沒做什么心理斗爭就任由他牽著我的手，往海里走。月光很好，也有幾點閃爍的星星，但是大海依舊晦暗得看不分明，只看到一抹抹的黑塊不停地游移，頂端是海潮那白色的細線。我估計夜已經很深了，正是漲潮的頂點，海潮涌過來的時候，我搖搖晃晃站不穩，可是任興堅如磐石，抓著我的手也好比鐵鉗，毫不放松，所以我只能由著他帶我越走越深。等到海水及腰的時候，我有點害怕了，甩開了他的手，「喂，你還要走到哪里去呀！不會是想跟我殉情吧！」

任興低笑了一聲，「我倒是想。」

我直覺今天任興有點怪怪的，碰了碰他的手指，「喂，你怎么了？突然要來看海，又往海里鑽。」

他沒有回答，重新握住我的手搓了搓，「很冷么？」

「大半夜泡在海水里能不冷么？」

任興又淡淡地笑了，笑容有點無奈又有點寂寥，比這晦暗不明的大海還要荒涼。

「我有點想回家了。」他望著大海說。

「你家在海邊？沒聽你說過，我家也在海邊。」

任興環住了我的肩膀，滿腹心事地親吻了我的鬢發，「我們住在一處。」

頓了頓又說，「想和你一起回家了。」

「那就回啊……你那車還發動得起來么？」

任興搖搖頭，垂下了頭：「都壞了。」

接下來的十分鍾，他保持著那個動作，一動不動。

落潮開始了，潮水一步一步後退。我突然望見遠處有亮晶晶的光點，不知道是漂浮在海上還是漂浮在天空中。然後光點越來越多，隨著海潮起伏，就好像是誰一下子開起了開關，一時間這些小燈全都亮了起來，整片大海上都是溫柔又安靜的青藍色。

我搖了搖任興的胳膊：「那……那是什么？」

任興笑：「今年剛出生的小水母。」

接著，我在發光水母照亮的海域，看到了一些此前從來沒有見過的生物。發光的海藻、巨大又美麗的皇帶魚、叫不出名字的奇異生物，它們的個頭比照我們之間的距離，實在讓人心驚。據我所知越是巨大之物越是居住在海底，它們怎么能承受浮出淺海帶來的壓強變化呢？更何況近幾年沿海都污染得很厲害，而現在這黝黑的潮水在水母的光度下幾近透明。這副美景實在是美得虛幻。

我靠在任興肩膀上看了一會兒。他問我喜歡么，我說喜歡的，但是冷，他終於肯往回走了。上了岸，我們的褲子全濕了，我還穿了牛仔褲，特別沉，他就蹲下來背我。我這么大個大老爺們哪能讓他背呀，必須欲拒還迎，任興二話不說，把我倒扛起來就走，走到堤壩外，找了家小旅館。我直覺有什么黃暴的事要發生了。

第22章

辦事的時候他很凶，我抬手就打他了。我那時候大概也是情緒失控，一出手就覺得力道太重，但是打在他身上之後我猛然發現，這結結實實落在皮肉上的一巴掌，居然都沒聲！我本能地就用雙手去抓他的脊背，結果我根本抓不住！

他的背上很油，很滑，我一抓上去就隨著他的動作劃開，指甲縫里不知道填滿了什么東西！

我當場就尖叫了。跌跌撞撞爬起來開燈。

黃色的燈泡下，任興一臉驚詫地看著我。「怎么了？」

我心里一松，眼淚卻已經流下來了，實在是嚇得不行。我有點感覺到我面前的人好像不是任興……我直視著他的眼睛，但是完全看不出來和平時有什么哪樣。

他看我哭，好歹哄了我一下，「怎么了，怎么哭了，疼么？」

我讓他轉過去，他背上全是我抓起的血痕，還新鮮著呢。這才敢說，「剛才不知道抓到了什么東西……」

任興有點摸不著頭腦。

我們討論了一下，繼續來。

繼續辦事兒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是短信鈴聲。我手機就在枕頭邊上，下意識伸出手去翻，被他一把搶過丟到床下。我也隨他去了。

做完我覺得很黏，爬起來想洗澡。任興不肯，讓我趕緊睡覺。我說我不洗根本睡不著，太難受了，任興就想了想道：「那我先洗，試試水溫。你先睡著，洗熱了我叫你。」說著就去衛生間。我想不到他還挺細致。

一晚上，又是跑到海邊吹涼風，又是大戰三百回合什么的，我也有點累了，一閉眼就迷糊了。在我正要睡著的時候，手機又響了。這次是電話。我閉著眼把手機從地板上撩上來，按了接聽鍵：「喂」

「你在哪兒呢？」

我笑了一聲，轉身面朝洗手間的方向，「我就在外面啊，怎么了，這就想了？」

對面停頓了一下，「去外面好歹跟我說一聲。打家里電話沒人接，打給你也總是不在服務區。短信看到了沒有？」

我覺得有點怪異。睜開千斤重的眼皮，屏幕里浮現著「任興」兩個大字，顯示正在通話中。我切換到短信界面，看到件箱里躺著他的幾條未讀短信：

今天晚上局里有事，不回來了，你自己回家。16:46

在哪18:17

接電話21:23

……

我突然就醒了。不單醒了，渾身發冷，手腳都是冷汗。

「任興。」我聽到我自己叫這個名字的時候，帶著哭腔。

「怎么了？」

「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省法醫廳。你怎么了，在哭？」

「你今天晚上都在加班？」

「是啊，怎么了……你怎么哭了？葉宵，葉宵！」

手機從我手上滑了下去。

隔壁衛生間里，嘩嘩的沖噪聲還在繼續……

我當時整個人都懵了。就是那種腦袋空白，整個人都動不了的狀態，手指都打顫。

大概五分鍾之後，我站起來朝洗手間走去。

我握住門把手之前，還是抖得厲害，但是握住之後，我反倒鎮定下來了。也不是不害怕，不慌張，就是很想知道，是什么東西白白把我給上了，不能這么不清不楚做個糊塗鬼。

所以我沒有敲門直接就開門進去了。

衛生間靠里是淋浴房，在玻璃移門的後面，花灑細而綿密地澆著，仿佛有人在沖澡。移門中央位置是霧化玻璃，布滿了水汽，所以看不清里面的人是誰，但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味，玻璃移門清晰的下部，也可以看到地磚上稀釋的鮮血，正在被自來水沖進下水道。

我原本以為我會在里面遇到「任興」，但現在似乎一個人也沒有。

我上前想要打開玻璃移門。就在這時，里面突然有東西突然撲了出來！我趕緊把拉開移門的動作改為扣緊，於是那鮮紅的頭顱一下子撞在玻璃上！我眼疾手快地搶過馬桶栓，橫插過兩把拉手，里面的東西撞不開，抵著移門留下一道下滑的血手印，然後化成一團血霧，從淋浴房與天花板之間的夾縫中，從我的頭頂，呼嘯著沖開木門沖了出去！

衛生間里又剩下了那種單調的、花灑噴水聲。

但是我已經受不了了，這里的血腥味非常濃，而且還有一股海風的味道。我連滾帶爬跑到外間套上衣服褲子，沖出了走廊。我到這里才發現這個旅館異常的安靜，除了我的呼吸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我更加害怕，幾乎拿出百米沖刺的勁頭跑過那一個個漆黑緊閉的房門，跑下了樓梯。沖到前台的時候我想問那個女人這是哪里，我該怎么回市區，但是她不在那里。

我不敢喊人，只能繼續往外跑。外面有一盞路燈，照著「任興」背著我來時的路，我往回望去，那里是一片晦暗的海，海的盡頭，有一個巨大的形體正在游移。它很大，幾乎有一個小島、一座森林那么龐大，我看到它頭頂高聳的頭部，只看到了一塊塊凸起的骨板覆蓋在灰色的表面。它發出一聲尖嘯，然後在地平線的盡頭，消失了。

而在落潮的海灘上，曾經那輛紅色雪佛蘭的位置，有一堆老舊、腐朽的鯨魚枯骨，靜默地看著這片海，似乎保持這個姿勢，已經好幾十個世紀……

我整個人都不行了。我開始無意識地順著背對著海的方向往前走，整個人處在崩潰的邊緣，一直按手機。我現在就是特別想跟人說說話，活人。我試過用手機gps定位，但是不能搜索到我的位置，網絡也中斷了，唯一慶幸的是我能跟任興打電話。任興叮囑我一直順著路走，因為根據我的形容，他覺得這可能是一條國道，如果看到有有標志性的建築物，就等著，他會來接我。

但是我走過的地方似乎都是一些荒棄已久的村庄，房屋都像是七八十年代建的，歪歪扭扭，透過黑洞洞的窗戶，總感覺有些眼睛在盯著我。任興想通過手機來定位我，但是即使是電信公司也查不到我的信號源。最後我們為了節省電量，只好約定每隔半個小時通信一次。雖然任興幫不上忙，但是知道有個人在為你奔走，本身已經讓人非常安慰了。

其實今天晚上有很多細節都能顯露出那個人不是任興。任興一本正經但及其喜歡嫖我，但是這個「任興」太安靜了，安靜得坦然又舒服，讓坐在他身邊的我，也不願意貿然打碎這寂靜安詳的好時光。任興也不是會看著大海憂郁得不行的文藝男青年。任興不會知道這是今年剛生的小水母。

他提起海，眼睛里有很深的感情。

第23章

其他一些細節子不用說：他的手巾取下了，而此前任興沒有說過今天回去醫院復查；在車里的時候突然損壞的廣播；他拽著我想往海里走，現在想來如果我當時沒有拒絕，他是不是會把我拽進海里。

是我太浪。

後來在床上，他也特別富有攻擊性和支配欲。這都不像是任興。我的感覺其實沒有錯，當時我抓他的脊背，也許的確抓到了不屬於人類的那部分組織。

最後就是，在衛生間里，移門背後那張臉。

我很難描述那個頭部的形狀，大概接近於一個三角形，臉的左右兩側，各長了三道鋒利的棘刺。而且，沒有眼睛，只有嘴。它的嘴像七鰓鰻，就是圓圓的一張嘴里面套著另一張嘴再套著另一張嘴，每張嘴全是細碎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