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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我作了個揖:「老爺在海邊等您。」

「他不是老爺。」

即使他的臉混沌不清,我也能感覺到他雙目中的疑惑。不要說他,在上一次見到老二的時候,我已經很難分清楚他和他父親了。

雖然已經有了這樣的心理准備,但是等我走到海邊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呼吸一滯。

我看到了他的背影。他穿著白襯衫、米色的長褲,手插著褲袋,站在寂天寞地的海灣里,面對陰沉無垠的大海。如果可以,我願意拿我的一切去換得這片刻的真實。

他回過頭,朝我伸出手,「你來了。」

我捏緊了拳頭,藏到了身後。

「到我身邊來。」他說。「我等了你千萬個世紀。」

我隱忍地搖頭,不去看他的眼睛。他沒有說謊,他在替柳無空發聲,但他不是那個人。我很痛苦,他很痛苦,我們卻不能互相撫慰。

「依舊是這樣。」他踩著海浪靜靜地往回走,走到我面前。「每一次。」

「每一次……」

「你擁有的不是記憶,是遺忘啊。」他嘆息著拂過我的鬢角,「遺忘是個多么好的東西,我以前竟沒有發覺。遺忘讓人輕松地舍棄著過去,而記憶讓我在過去的泥沼里動彈不得,無論如何都追不上你。不管我有多努力,在一百年之後,輪回都會重新開始。我無法告訴你真相,也無法求得你原諒。我小心翼翼討你的喜歡,離你越近,你卻越害怕被我灼傷,最後總比不得旁人的三言兩語。』他拋棄過你』,』你是他的惡德』,』他居心叵測』,於是你恨我,害怕我,嫉妒我,憎惡我。」

「對不起……」我搖搖頭,無地自容,「對不起我這么不好。對不起對你做過這樣的事情。對不起,我到現在都記不起來。」

「不。」意外的,他捏緊了我的胳膊,似乎想要靠過來親我。我本能地躲開了,他炙熱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你,總會變得很好。那些我不曾給你的,你慢慢摸索著學會了。你並不是沒有給過我幸福。於是每一次每一次,我都可以從你身上看到曙光。每一次每一次,我都覺得,這一次也許能得到你。但是,一百年太短暫了,葉宵,短暫的歡愉總是很快就會過去。遺忘總會讓一切重新開始。我就是永遠推著巨石的西西弗斯。我永遠徒勞無功,徒勞地看著命運對我露出嘲諷的笑容。」

「對不起……我甚至聽不懂什么是推著巨石的西西弗斯。」

他慘笑了一聲,「沒有關系。」

說著,突然興致昂昂地牽過我的手,拉我往海景房那里走。「我不需要你的對不起,葉宵。現在你有能力改變這一切。我們不是還在一起么?這里是永恆的,世界末日又如何?我不在乎。我們可以呆在這里直到時間的盡頭。」

我們兩人的腳印一步一步在海灘上印下,然後又被海浪沖刷殆盡。我跟了幾步,最終還是松開了手。

他轉過身,安靜而哀傷地看著我,「為什么?」

「這是無意義的。」我盡量平靜地說,「你要知道,你不必這樣。你不是他,你不用沿著他的老路走下去。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我是。」他的表情陰沉了下來,「我就是第五個紀元的主神。記憶不會欺騙我。證明一個人的身份,除了記憶再無其他。」

「真正的主神被切割成了八塊放在世界各地的八個祭壇上,召喚環繞世界之蛇。」

他驚訝地盯了我半晌,然後啞笑起來,悲苦地搖搖頭,「你說謊。這又是你的小伎倆么?不要再鬧了,我已經,很累了啊……」他抱著頭蹲了下來,「我是神,我不害怕徒勞無功,我不害怕漫長的時間,我不在乎世界毀滅,我有無限的力去追逐你。我明明知道一切都會發生,卻還是創造你,愛上你,你知道為什么么?我甚至不害怕死亡,但我快要被孤獨殺死了……你明明就是我的肋骨,我的心血,我的兄弟與妻子,為什么你卻不能懂我呢?!」

看著他即將崩潰的模樣,我前所未有的恐慌。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去減輕他的痛苦,我已無法分清現在在說話的人到底是柳無空還是老二……

我看著那張熟悉的臉,突然有一種迷幻的想法:如果可以讓他好過一些,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留下來吧。」他拉過我的手,往他懷里帶,「我們永遠在一起。不要讓我再等了。」

就在這個時候,海風突然換了個方向,迎面而來。

溫柔得,好像久遠到成為習慣的記憶里,印在我額頭上的那一個吻。

「不。」我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已經死了。你不是。」

而且他在世間萬物背後等待我。

每一絲風,每一朵海浪,每一滴雨打在青草上,都沾染著他的味道,他的感覺,他無望卻從不放棄的愛情。

「你在說什么,我就站在你面前。」老二湊上來還想抓我的手。

我扇了他一耳光。

「也許我生你,只是你記憶中很短小的一個片段,但那是你的獨家記憶,不要忘記那個拽著小枕頭說著』媽媽,我疼』的少年,那才該是你的模樣。還有,十月五日是你的生日,也是媽媽的母難日,每年這個時候記得給我買個蛋糕。」

他的神色從失望變得絕望,又變得有幾分猙獰,「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在胡說些什么!」

「你爸他從來不朝我發火。」我後退一步,不打算再跟他廢話了,「柳等於,告訴我你爸的真名。」

「我不會告訴你我的真名!真名是我的……」

「不許再用第一人稱!」我又扇了他一耳光。「他的!他的!全部都是他的!我也是!」

他驚愕地望著我。這一次我很生氣,我沒有低頭。我直直地望著他,用我最嚴厲的目光,最後退縮的人是他。

他飛快地朝海邊跑,鑽進海里,變成我最初看到他的模樣,潛入深海不見。

我沒有從老二嘴里撬出柳無空的真名。但這不意味著我們沒有任何斬獲。任興在電話那端安慰我說,「盧道石會在深淵等我們,他擅長解謎。在為了你們建造的城池里,也許會有真名的線索。」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在墨西哥,找第三塊屍骨。

我們是兵分兩路的,他和老三去集齊七塊帶回深淵,我和老大去找能夠縫……縫制他的醫生。

那個醫生叫伊安荷特普,是佐塞王的御醫。老大說准是他沒錯,「那時候父親在人間剛剛好得了一次小毛病,被魚刺卡住了,他醫治了父親,父親賜予他一本醫書,里頭甚至記載了神族的血統秘密。這個故事記載在一本公元三世紀的死亡聖經上,現在只有兩本十五世紀的手抄本。能喚醒這位醫生的人只有你了。你和父親位列古埃及九柱神,你在其中作為父親的配偶,神族的王後被崇拜。」

我嗯了一聲。現在我已經很難體會到吐槽帶來的歡樂。我只是,額外疲憊。

老大對著地圖,很快確定了佐塞王地下墓室的位置。他朝我點點頭,我對著漫漫黃沙伸出右手,「我是人類之母,神王之御座,天空、海洋、冥界之神奧西里斯的長子、兄弟與妻子,我的聖名為伊西斯。我命你們從黑土的東岸蘇醒,成為我永恆國度的神仆。」

第68章

我猜我說的大概是這個意思,其實我不太確定,因為我講的不是中文,而是古埃及語。那對我來說全是無意義的瞎逼逼,全是老大教我的,他還督促我一個字都不能背錯。

隨著我吟唱那些詰屈聱牙的古元音,一望無盡的沙漠中開始刮起了小旋風,就在我們面前二十米左右。小旋風吹開漫漫黃沙,逐漸清掃出一個清晰的輪廓那是一條傾角三十度、通往地下的甬道。

老大示意我往下走。流沙很滑,我們不得不側身前行防止傾倒。但是隨著我們越往下走,流沙越少,露出時光掩埋下斑駁的牆壁與褪色的壁畫。

墓門在我們面前打開的時候,傳來了異常沉重的吱嘎聲響。我看到明亮的月光通過墓穴頂端的開口照射到一面結著蛛網的鏡子上,那條光線被灰塵里的鏡面反射了出去,直到撞到第二面鏡子,然後是第三面、第四面……整個墓穴就這樣被鏡子編織起來的月光照得明亮如白晝。一具木乃伊一具肩上壓著沉重項圈、頭頂金色皇冠、渾身都是破舊綁帶的骷髏,此時正跪在我的面前。他跪下去的時候我聽到他的膝蓋破裂的聲音。他用漏風又脫臼的下頷說話,噴出一些渾濁又黏滯的臭氣。在那些古老又陌生的音節中,我只能依稀分辨出「伊西斯」、「奧西里斯」這兩個詞。

老大跟他卻交流無礙。

很快,法老的木乃伊握著權杖往身後一指,指著墓牆,然後從地上的流沙中從容握起一把,徐徐地讓那些沙粒落在一柄蒙著灰塵的天平上。天平很快垂向右邊,一些隱藏機關的齒輪在古老的牆壁後運動起來,傳來喀拉、喀拉的聲音,同時,那座墓牆輕巧地往兩邊滑開了。墓牆背後是另外一個墓室,墓室里有幾口橫七豎八的棺材,似乎都被人撬動過,我看到兩具木乃伊臉朝下埋在黃沙中,身邊打碎了一些破舊的陶土堆。

「那位御醫不會是救不回來了吧?」我輕聲問老大,「你看,綁帶都散了,上下身還斷成了兩截。」

老大卻對法老左塞王打了個手勢,然後拉我上前,直接咬破我的手指把指血滴在一具格外凌亂的木乃伊上。就在那一瞬間,我聽到那具木乃伊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

我也很想倒吸一口冷氣!天知道他是怎么發出那種受了驚嚇的聲音的!

那具木乃伊先是假借自己的雙手從地上爬了起來,驀然發現自己沒了下半身,又倒吸一口冷氣,說了一句話,然後他抬頭,看到了我們。

他看起來特別激動,開始烏拉烏拉對我講話。我又聽到他說「伊西斯」什么的……不過其他的我依舊聽不懂。這時候,老大的指尖冒出一些青綠色的光線,像是有實質一樣滲透入木乃伊的身體,消失不見,然後我發覺這個死了將近五千年的御醫開始說中文了。

「伊西斯殿下光臨我死後的寓所,雖然不甚榮幸,卻讓人誠惶誠恐……難道是奧西里斯大人又被魚刺卡住了么?」

我遺憾地告訴他,「嚴重得多。他死了,我、我變成了個寡婦……」

「哦。」老御醫用干癟的聲音干巴巴地應了一聲,「那他就會成為冥神。這很好。雖然再也沒有辦法看到你們二位手拉著手在尼羅河三角洲的紙莎草叢中說說笑笑,但是我很高興從今往後,所有失去肉體的人能與你們二位永遠同在。」

這很好?

他似乎覺得我室友死了,還不錯?是這個意思么?

我可以打他么?

老大附在我耳邊解釋:「古埃及人的生死觀,十分奇特。他可能無法理解神死亡這種說法,在他們的認知中,人死後會去到永恆的神身邊,神是不死的。」

我只好打個直球:「他被人用閃電劈成了八塊。」

御醫正在拼接大小腿骨的手一抖:「這聽起來就很疼!」

「你有辦法把他拼起來么?你肯定有辦法!你這不是就在拼你自己么!」我,他居然用綳帶擦擦自己的肋骨,插在了背後的脊椎上。

帶伊安荷特普離開那里的時候,我希望他不要用這樣簡單粗暴的辦法復活我家大柳哥。

我們再一次回到深淵的時候,不在那座封鎖我盧師兄的山上了。我們呆在一塊大平原上。我看到遠處有一座猙獰的城池,周身漆黑一片,塔尖高聳入雲,那個怪異的模樣就像是我在睡夢中曾經見到過的。我還親手觸摸過那種材質特殊的磚頭。當我親身站在它巨大陰影的下方時,我發覺四面八方都是風聲。那風聲一進,一出,讓人懷疑有什么巨大的怪物沉睡在它下方。

「環繞世界之蛇。」御醫從綳帶後面露出兩只空洞的大眼睛,擁有著巨大肚腹的黑色蜘蛛在里面爬來爬去,好似他的眼睛。

「你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