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影憧憧,風一吹過就沙沙生響。

女人知道自己的丈夫回來了。他的步子向來很輕,但銀制手杖的擊地聲在闔寂的夜里總是清晰分明。

窗簾厚實,整棟屋子不透一絲光亮。站在門口的碧姬知道康泊坐在里面,可她幾乎看不見他他就像已經與黑暗融為了一體。

高跟鞋在喊叫,回聲亦步亦趨。

為了避磕碰到桌角類的障礙物,女人試圖把燈打開,但聽見了男人的聲音,「我不需要光。」

碧姬小心翼翼地向著那模糊的人影靠近,「即使你不需要它,它也始終存在,不是嗎?」

黑暗中的康泊點燃了手中的雪茄,用微弱的火柴之光為妻子指引方向。

「如果你是盲人,如果你的視覺器官被剝奪了基本秉賦,對你而言,世界上再不會有光,只有一種你再也無法感知的電磁波動。」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如果沒有那個警察,你也就不會感知到疼痛?」法國女人已經走近了自己的丈夫,纖長手指輕輕擦過他肩膀處的槍傷,以個並不能算作幸災樂禍的語氣問道,「很疼,是嗎?」

康泊抽了一口雪茄,吐出芳醇的煙霧時笑了,「是的,很疼。」

「我想向你乞求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沒有那對惹人頭疼的姐弟,或許我們可以有個自己的孩子……」手指溫存地撫摸過男人的臉龐,一點點描摹出那迷人的輪廓,轉而又游向他的身體,喉骨、肩膀和胸膛……狂熱的愛情讓她打從開始就贏不了這場與他的戰役,女人慢慢跪在丈夫面前,以自己的臉來回輕蹭他的膝蓋,「你是那么美麗……」

康泊也以同樣的溫柔手勢回贈於妻子,冰冷指尖緩緩掠過那張人偶般無瑕的臉。

「你是那么美麗、優雅、充滿懾人的智慧……你不該為那個小警察傷心……他粗俗、卑賤、骯臟,他可以向任何男人打開他的腿」話音未脫,原本溫存游弋的手突然掐住了她的脖頸。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與紳士悖行的粗暴,幾乎當場扼斷他手中的纖細喉骨。

「即使是拿破侖,也不可能對約瑟芬無條件地縱容。」康泊微微一笑著放開了妻子,重又以長窄的手指游弋於她的喉間那種冰冷似刀鋒的觸感,令女人不由心生被割喉的恐懼。一晌如摧殘獵物的撫摩後,他捏起妻子的漂亮下巴,俯身貼於她耳旁問,「我要絕對的忠誠,你做得到嗎?」

※※※

晨曦還綴飾著天空,褚畫就醒了。身旁的那個流浪漢已帶著他的風琴沒了蹤影,他抬起手臂聞了聞,自個兒都忍不住嫌惡地皺起眉頭,這自流浪漢的睡袋里沾上一身的味兒確實不怎么討喜。

他本想馬上去見康泊,可轉念又決定還是先行回家,把自己拾干凈了再驅車向郊外。

有個路人瞧見從流浪者的橋洞下鑽身出來的警探先生,趕緊唯恐避之不及地快步走開。

褚畫倒也不在意,想著,反正康泊會願意把這樣的自己攬進懷里。

可那個人居然還是一個無比整潔優雅的紳士,一個病態畸形的完美主義者……這本身就是個悖論,不是么?

天大亮時褚畫已身處情人的庄園。自己意識到自己這陣子實在算不得可愛,於是渴望相見的心境格外迫切。不等欣賞完尚且倒掛於枝丫的郊外風景,放下別扭的自尊心,他帶著一些仿佛能令種籽抽芽的美妙心情,迫不及待地摁響大門的門鈴。

久久無人來應。

褚畫一面砰砰地將鐵門拍響,一面扯著嗓門喊:「康泊!康泊!」

黑人女仆艾琳被響動驚出了門,一旦瞧見了來人,卻又馬上掉頭而去。

「!別走!別走啊!」

她見他的次數不多於五次,雖然首尾兩次曾舉著獵槍打算將這小子轟開花,可不得不說的是,其中某次的見面是足令她一生回味的印象深刻

那天她坐著羅塞勒的車,聽康泊的囑咐去了那個比貧民窟好不了多少的低級社區,給他送剛出爐的低糖蛋糕作為早餐。豈知剛端著銀盤上的蛋糕推開了門,一個裹著浴袍的家伙就跳出浴室,跑來她的眼前。

匆促掃視了房間一眼,艾琳就止不住地心疼起來,這家伙的住處既臟且亂,處處極端講究的康泊怎么會願意在這地方宿上一宿。

朝著香氣誘人的蛋糕皺了皺好看的鼻子,褚畫立馬咧開笑臉,伸手去抓艾琳嗚嗚叫著移開了手中的托盤,執意盤中的蛋糕是呈給主人的。

兩下沒搶來早餐,褚畫忽而一抿薄薄的唇,兩手各執著一側衣襟,以個極其流氓的姿態將浴袍敞了開他大喇喇地展露光溜溜的身體,活像個常出沒於街角旮旯的暴露狂。

恰到好處的白皙胸肌,細窄的腰,平坦的腹……眼前的家伙一絲不掛,還沒嫁人的黑妞沒敢往下游移視線,一聲慘叫就抬手捂住了眼睛。

「謝謝!」

眯眼勾人一笑,褚畫動作迅速地躬身彎腰,身手極其敏捷托起即將墜地的銀盤,隨後將拋落的蛋糕一個不落地接進盤里。

抓起一只蛋糕塞進嘴里,警探先生以侍者的模樣托起銀盤,在身後姑娘的「嗚嗚」罵聲中,十分愉快地扭著屁股走了。

「!別走!」露出受傷的小鹿才會有的可憐眼神,警探先生從鐵門柵欄中伸入自己的手臂,朝著艾琳好一通揮舞,「別走啊!」

即使他曾在自己面前袒身露體,即使康泊的槍傷不算太重,她也不打算原諒這個拔槍行凶的年輕人。

眼看對方打算就此將自己關於門外,警探先生抬頭看了看高及三米的大門別人看來高不可攀的雕花柵欄在他看來簡直小菜一碟。往後退了幾步,助跑,躍起,攀爬,乃至輕松躍下,一氣呵成地落在那個黑妞的面前。

艾琳瞪大了眼睛嗚嗚地叫,指望著附近的農人循聲過來,把這臭小子五花大綁,給他一點教訓。

「溫柔的女人比美麗的女人更討人喜歡,你既已擁有修長的大腿和美麗的臉龐,為什么不多生出一副好脾氣讓自己錦上添花?」

聽了這眉眼花俏、口吻甜蜜的恭維,乍然想起那日那具光溜溜身體的艾琳不禁一陣臉紅,幸而膚色黝黑的面孔將這沒來由的靦腆掩飾了去,沒教對方的得意神采變本加厲。

「告訴我嘛,康泊到哪里去了?」警探先生繼續討好地拉著黑妞的手,以個撒嬌般的口吻說,「你看我這回沒有帶槍,等我見到康泊,我就乖乖不動,讓你給我來一梭子!」

見對方怒意滿滿地彎腰起身,左覷右看,似真的要找武器行凶,褚畫趕忙退後擺手,「不不不!不是現在……」他眯出月牙眼兒綻出梨渦,勾人一笑,「再說你可不能把我打壞了,康泊舍不得。」

拗不過對方的死皮賴臉,艾琳四下找了找,撿起了一根短樹杈。和主人康泊的交流從來無須紙筆,但和這位壓根算不得認識的警探先生不行。她蹲身在泥地上寫了個單詞:旅行。

「旅行?他走了?」褚畫微微一愣,好一會兒才回神地問,「什么時候?」

對方又在地上寫了個單詞:凌晨。

「他去哪里了?」

艾琳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不知道。

「他什么時候回來?」

艾琳仍舊聳肩。

「那么……他是和他妻子一起走的?」

這回艾琳點了點頭。

警探先生原還甜蜜的心情頓時跌入谷底,他做好了一切軟磨硬泡求得原諒的准備,結果卻生生嚼咽下滿口苦澀的蠟。

67、鹽柱(1)...

沒人能讓褚畫心情不佳時還按部就班地出現在警局,他踏入凶案重案組時已是下午兩點。

自從那個姓潘的狗仔把偷窺來的照片散布了全警局,周圍人對他的圍視與非議常常如同一支支襲來的箭鏃。褚畫過去就厭煩韓驍的一再遮瞞,索性這回就大方承認了自己的性取向,反倒教那些早打算落井下石的人無所適從。

反正戕害同類是人類的天性,嫉妒的本能讓優秀者尤難幸存。

所行一路來自旁人的指點不少,警探先生也不怎么在意。不但自若地昂首挺胸闊步而行,偶爾還以不屑的白眼擲還其他警員的目光。

「看什么?同性戀怎么了?」瞧見一根整日只知道奉承拍馬的瘦竹竿一路跟隨側目,褚畫忍無可忍地嚷出一聲,「你爸被他的男朋友榨干了力,你媽只能在子庫里找到了你。」

興沖沖地前往結果卻與康泊錯身而過,他心頭萬分委屈,看誰都覺得對方夾槍帶棒不懷善意,於是還擊的話也尤其不客氣。

直到看見屠宇鳴攔在了身前,以同樣一副憂愁且疑懼的面孔對著自己,囁嚅許久才問:「你昨晚上沒有回家是嗎?」

「對啊,」褚畫乍然沒看出對方的古怪,坦然回答道,「干嘛這么問?」

屠宇鳴依然蹙著眉頭,連同臉上的疤痕一並令人不解地扭曲著,「你為什么這個時候才來警局?」

「我喝多了,然後睡過了頭。」

「你是說……你昨晚喝酒了?」

「你他媽是聾的嗎!」用肩膀不客氣地向疤臉警探撞去,又咧開一枚甜蜜的笑容,「我昨晚喝醉了,今早上去找了康泊,可他不在家。」

「他當然不在家,他去向向笛告了別,就在昨天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