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醒來,那個恍臨其境的夢就褪成了灰白陳舊,仿佛刻意被他的意識所抹除。因為沒能看清夢中那個少年的臉,褚畫十分懊喪地爬起了身。這陣子他一聽見警笛聲就會產生非常強烈的反射行為,他會心跳急速,冷汗驟下,趕忙去尋躲避之處。

康泊不在身邊,窗外頭的天還是黑的。

褚畫伸手推開房門,一個男人恰好迎面而來。

警探先生瞪大眼睛一臉的不可置信,對方看見他也是一愣,隨即馬上作出一番嘻嘻哈哈的姿態即要離開。

「站住!」褚畫幾步並一地趕至對方身前,攔住了他的去路,「你怎么會在這里?」

范霍文闔緊齒冠地攤了攤手,示意自己無可奉告。

「我揍你,你也不說嗎!」褚畫揮了揮拳,試圖以武力恐嚇眼前這個嬉皮笑臉的律師被嚇了一跳的范霍文馬上伸手捂住了鼻子,他的鼻子至今還留存著一片不太雅觀的瘀傷。這小子的腦袋太硬,上回相見後鼻子掛的他無臉見人了好一陣子。

可褚畫剛一拉開架勢要動粗,牽動了的多處傷口就讓他弓下腰哼哼起來。

范霍文放心地挺直起身子,得意洋洋地打算走人。

滿身帶傷的年輕人望著對方的得意神情皺起了眉,還未待對方離開,一雙清澈眼睛便驀然一亮。褚畫一步近前,綻著一個格外甜美的笑臉伸手摸向了對方的胯間范霍文只瞧見眼前這張俊俏臉孔上的笑容不斷加深、放大,自胯間傳遞上的一股熱流立即涌上了大腦,涌得他兩耳轟鳴出聲。

他足足愣了近一分鍾才想到把肆意撒野的對方推開。

「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你很敏感嘛!」褚畫帶著一臉壞笑地移下視線,努著好看的薄唇指向了身前男人的下身自己方才的指間刺激已讓對方明顯興奮起來,兩腿根部隆起了一座小丘。

范霍文面紅耳赤,尷尬不已,為自己竟對一個gay的挑弄絲毫沒有抵抗之力。

「我會告訴康泊,你剛才對我動粗。在警局相見之後你就一直對我圖謀不軌。你想上我。」褚畫突然一把將自己的襯衣扯了開,大大方方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和兩粒粉紅又可愛的乳頭。在律師先生瞠目結舌的注視下,他拉高嗓門喊了起來,「康泊!」

「喂……老板在和他的妻子商談,你喊他干什么?」

「如果你打算向我保持緘默,那你現在就得好好想想,該怎么和康泊解釋你現在的……」褚畫抿出甜膩的一個笑,又伸手指了指對方勃起的性器,「現在的……這個狀態……」

「你、你……你別嚷!」范霍文真的被唬了住,他受雇於這個極其富有的男人好些年,同樣也對他的古怪詭譎早有耳聞。

可褚畫不依不饒,照舊昂起脖子,扯開嗓門地叫喊:「康泊!康唔……」

「你別嚷!別嚷!你想害我被卸成幾塊兒嗎?!」范霍文一步上前捂住了褚畫的半張臉,只剩下那兩只黑黢黢的大眼睛,扇動著長長的睫毛沖自己眨了又眨。

知道對方渾身是傷難以反抗,范霍文被這楚楚可憐的眼神望得心軟,豈知剛一松手,褚畫立馬又喊了起來:「康」

這家伙真是甜蜜又無賴!

「好了!好了!」趕忙重又捂住對方的嘴,律師先生不得不垂頭喪氣地向這野小子繳械,「我會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你別嚷,別嚷了!」

「我得向你道歉,上次揍你是我急於脫困,情非得已。」褚畫頗感滿意地扣好了襯衣扣子,掉頭看向了虛驚一場後苦著一張臉的范霍文。上下一番細細打量,他忽然眯起眼睛,一臉認真地望著對方說,「我從你的眼神里能夠看出……其實你真的想上我,對吧?」

范霍文沒忍住地翻了個白眼,更沒忍住地朝眼前的小子揮去一拳,打得他直喊疼。

※※※

所有的媒體都在播送范唐生的新聞,仿似一張張宣告天下的訃文,警察局副局長被殺一事不可能被輕易瞞天過海。

那個熱情奔放的總統千金為他們安排了住處,碧姬覺得自己的丈夫不像會對這么個年輕女孩感興趣。何況他們乍見之時,對方也非常不禮貌。他雖有優雅的舉止和容人的度量,卻從不喜歡這么被人直截了當地指出自己的殘疾。

除了一個人,似乎只有那個小警探可以肆無忌憚地對著他撒野而不受懲處。

「我已經完全按照你說的做了,我給范唐生打了電話,欺騙他說我這兒的生意出了問題,邁克爾叛逃了……」碧姬的手指擦過丈夫的肩膀,眼里隱隱有了些淚光,「我向你表達了我絕對的忠誠,可你居然要離開我……」

「這是你能得到的最好的條件,作為我對你的補償。」康泊輕移手指,將桌上的一疊文件推至妻子眼前,微笑說,「想想你的前幾任,這已經值得你開香檳慶祝了。」

「我不會讓一個殺人犯搶走我的丈夫!」法國美人拿出電話,突然失控地喊叫出聲,「我現在就要報警!」

碧姬顫抖著雙手移向手中電話的摁鍵,還沒撥打完那個報警號碼,她的手突然被一道銀光擊中了。

手中的電話砸在地上,似柔軟無骨的白皙手背留下一道慘烈的血痕。

「我為我的粗魯向你致歉,」康泊重又將手杖支於地上,一面沖對方微微傾身低首,一面親啟兩片玫瑰似的紅唇。他的姿態依舊優雅,可深深蹙眉的表情顯得充滿警告之意,「可如果你再試圖打擾他的睡眠,我不會介意親手扼斷你的脖子哪怕那在我看來粗魯又野蠻。」

女人被丈夫從未有過的認真神態震懾了住,良久才踩著叫聲尖銳的步子起身而去。

「你這是窩藏逃犯。」絲毫不肯退讓的法國名模跨出門前忽又住腳步,回頭冷笑著開口,「你利用完我就想將我一腳踢開,那不可能!我不要你的財產,只有同歸於盡才是結局。」

※※※

妻子奪門而出之後,男人又獨自坐了一會兒,他能清晰看見多年前的一些事情,清晰得如同翻開一本遺落於記憶牆角的日記。

如同目睹泛黃在箱底的初戀情函重見雨水日光。

拖著一條染血的腿,爬行了漫漫長途的少年再次被抓回了神病院。殘缺疲憊的身體沒有得來醫生的憐憫,他因為屢次試圖逃跑而又一次遭受了殘忍的電擊。

單薄的身體仍在抽搐,他的嘴角劃下了白色的唾沫。

護士長梅夫人走了進來,對於這個美麗又善良的少年她總是心存不忍,卻無法阻止院長和那些醫生的暴行。她曾親眼看見他捧著一掬清水替一個滿口糞便的老人清洗,也曾看見他試圖向一個被醫生輪奸的女病人施以援手他想向前來視察的州長揭發神病院里的種種惡行,結果卻被醫生們誣陷成最嚴重的神病患,一次次將他電擊至休克。

梅夫人將一束鈴蘭花放在了少年的枕邊,淡幽的花香中她也將一個噩耗帶給了這個少年,他的腿不可能再復原了,他將終身與跛足相伴。

眼眸久久不瞬,少年仰面望著天花板,忽而開口問,「上帝在哪里?」

「沒有上帝。」女人握住少年的手,搖了搖頭,「孩子,沒有上帝。」

「那我為什么還要活著?」黧黑的夜永難終結,苦難無比漫長。少年慢慢掉過頭去望著坐於床邊的女人,以哀求的聲音說著,「求你……殺了我……求你……替我解脫……」

「我不能剝奪一個人的生命,就像只要明日的曙光還會升起,黑暗就不能剝奪眼睛的希望。」

「希望……」少年重又把視線投向頭頂上方的天花板,他看不見上帝,自然也看不見曙光,「在哪里?」

梅夫人仍使勁握著少年的手,泛紅著眼眶說,「想想被你拯救的那個男孩。」

「是嗎……」病床上那個蒼白又美麗的少年,突然嘴角嘲諷地上翹,「超過半數的童年受到性虐待的人會產生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礙,其中相當比例的人會在成年後淪為更嚴重的犯罪者,認知歸因理論會讓他們被負面自我評價和羞恥情緒圍困,創傷後的應激障礙又會讓他們扭曲自我的概念,激發內心的陰影,從而去對同類犯下殘酷罪行……」

「康泊……」女人試圖打斷少年毫無情感地、背誦似的話語,結果卻適得其反地聽見他越說越快。

「他會變得自卑、怯懦、自私又殘忍,他會酗酒、嗑葯、對人生毫無熱情、對整個社會充滿敵對情緒……」少年闔起眼睛,眼淚慢慢滑落面頰,「這樣一個人……怎么值得我為他付出一生……」

「不,他值得……他一定值得……」梅夫人也同樣落下了淚水,但她仍未松開緊握對方的手,只是向這個了無生念的少年作著看似全無意義的保證,「他將因你掙脫泥沼變得無瑕,他將因你蛻去蛹殼獲得新生,他定然正義、勇敢、聰慧又善良,他讓你的罪咎如同英雄的壯舉,他讓你所有的苦難都有了意義……」

「可是……也許他一生都不會知道……」

「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關系呢?真正的善行無須指望獲得感激……更何況你終有一天會踏出這里,你會在人海中一眼就認出他來……」

這個名為康泊的少年不再說話,只是把臉別向一側,望著置於枕上的那束鈴蘭花微微笑了。

他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74、偉大的嬰兒(3)...

掙脫了神病院的少年許多次想過要去尋找那個男孩,最後那樣的靈感都曇花一現了。

直到他的老司機把一個黑人女孩兒接來了他的面前。

黑人女孩兒難以發聲,當然她此刻也全然發不出聲響艾琳有些怔然地望著男人傾身向自己靠近,他的眼眶泛著令人心悸的血色,肌膚也慘白得駭人,這個近於咫尺的男人看來莫名遙遠,仿若驚鴻一瞥的山間靈,仿若一觸即碎的水中倒影。

可他的的確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