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侯宏昌的父母當然也是其中之一。

楚慈惹怒的是並不僅僅是一兩個家族,而是整整一個階層。這個階層習慣掌握難以想象的特權,習慣於占有大部分社會資源。因為太過於習慣呼風喚雨說一不二,他們對悖逆了自己意志的人也就格外的不能寬恕。

這個階層的原則和意志已經凌駕於法律之上,而楚慈不僅僅是打破了這些意志,他還讓這個階層感覺到血腥的、強烈的、足以把人從美夢中驚醒的巨大威脅。

因此對於侯家和司令夫人來說,僅僅抓住楚慈判他死刑是不夠的。楚慈要是給他們抓住,就必然面對比槍斃殘酷萬倍的報復。

然而從失蹤到現在,包括韓越在內的各路人馬都找瘋了,卻始終沒聽說任何一方找到楚慈的蹤跡。

楚慈現在到底在哪里呢?

他好好的安頓下來了嗎?病情如何了?有沒有可能,已經被……抓住了呢?

在所有人都集中到車站、火車站等地嚴查暗訪的時候,沒有人料到楚慈其實還沒有離開北京。

他在車站接了任家遠的電話,然後把韓越的手機扔了,自己一人搭車重新回到市內,給所有人都造成一種他已經離開北京了的假象。

然而這假象並沒有隱瞞多久,事實上他在市區剛下車,就被人結結實實堵在了巷子口。那幫人一個個都是便衣,但是全都訓練有素,氣勢極強,領頭那個出示了一下證件,問:「楚工程師?」

楚慈點點頭。

「很好,我們是國安九處的。說九處你可能不大了解,我說另外一個名字你就知道了:我們處長姓龍,叫龍紀威。」

楚慈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有好幾秒全無反應,緊接著他輕輕松了口氣出來,整個人也突然一下放松了,問:「龍紀威找我有事嗎?抱歉,他上次給我那本護照,最後我沒來得及用。」

領頭那個男人穿一身灰衣,看上去也灰蒙蒙的十分不顯眼,但是說話非常沉著:「龍處受了些傷,這些天一直沒有蘇醒,但是他之前下過令要監視韓家的動向,所以你的行蹤我們也能在第一時間就掌握到。龍處他曾經說過萬一韓家出什么事的話要安排好你,不能讓你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離開北京,當然如果你一定想走的話,我們可以送你回貴州。」

楚慈忍不住皺起眉:「龍紀威情況怎么樣,嚴重嗎?」

灰衣男露出一個抱歉的神情:「跟龍處相關的一切都是機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你失蹤的消息沒法保密多久,韓家和侯家等人很快就會知道。為了你的安全著想,還是盡快定下今後的去向比較好。」

不知道為什么楚慈覺得這人看自己的眼神有點隱約的尊敬,他自認沒什么讓這種高等安全人員尊敬的地方,因此十分奇怪。難道是他以為自己跟龍紀威的關系不錯?那這哥們可就誤會大了……

殊不知誤會的其實是楚慈。

暗殺侯宏昌、韓強等人在他心里造成了極重的負罪感,對他來說那是犯罪,但是對更多的人來說則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這一點也可以從侯宏昌被殺時,網絡上諸多叫好的輿論中看出來。

從外表看楚慈,那絕對是個溫文爾雅、沉靜溫和的知識分子,然而一刀斃命侯宏昌的事情又實在悍然而凌厲,跟楚慈那清瘦文雅的形象一對比,讓人油然產生一種強烈的敬畏感。

「我回貴州吧。」沉吟半晌之後楚慈嘆了口氣,「北京這個地方……我其實,早就應該離開了。」

灰衣男贊同的點點頭:「那么我會帶兩個人護送你回貴州,另外幫你准備假身份和檔案,從此以後你就是一個案底清白的嶄新的人了。」

楚慈微笑起來:「謝謝你!」

灰衣男和幾個便衣跟著他往巷子之外的大街上走,突然楚慈偏過頭,溫和的問:「我在北京犯過好幾起命案,侯宏昌、高良慶和韓越……」

「這個其實我們都不清楚啊,」灰衣男聳了聳肩,反問道:「難道他們不是自己闖紅燈違反交通規則,然後不幸車禍身亡的嗎?」

楚慈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但是那笑容很快就變成了苦笑。

那種苦澀的意義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能理解,灰衣男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對街邊一輛黑色紅旗轎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那楚工程師,我們現在就去機場吧!」

這個時候離楚慈當年背著書包上京念大學,已經整整過去了八年。

在這八年里,他發誓要當親生母親一樣孝順的老師永遠離他而去,而凶手的弟弟卻登堂入室,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里留下了色濃烈的一筆。

八年前他上京的時候,因為營養不良而格外削瘦,說著外地人的口音,神色間略見拘謹,站在大城市繁華的街道上舉目無親,懵懂慌張。

而八年後他離開的時候身上負著幾條人命,手上沾著無數血腥,看著這個世界的眼神不再明凈,而是目光寒冷,心硬如鐵。

巨大的銀灰色飛機在跑道上緩緩開動,透過小窗可以看見機場周圍暮色四合,華燈初上。隨著飛機開始慢慢飛離跑道,大地仿佛漸漸的傾覆過來,萬家燈火一點點的在腳下遠去,沒過多久就變成了一片浩瀚的光海。

這座在他心里刻下深深痕跡的城市,這座帶走了他幾乎整個生命的城市,就像一張在夜幕中竭力裂開的巨口,在那灰暗的八年中曾經險些把他粉身碎骨吞吃入腹。楚慈用力搖搖頭,驅散那充滿了不安的回憶,然後重重的拉上了窗戶擋板。

……韓越這個時候,應該在干什么呢?

擋板閉合的前一瞬間,楚慈望著窗外那最後一線城市的燈光,不由自主的這樣想。

已經被任家遠發現然後松綁了吧?

他發怒了嗎?心寒了嗎?有沒有痛恨甚至於絕望了呢?

他有沒有記起自己被害的大哥,有沒有記起自己還有仇恨的義務?

楚慈心里自嘲的笑了一聲,深深陷進機艙靠椅里,閉上了眼睛。

……想那么多有的沒的干什么,總之以後,應該再也沒有見到那個男人的可能了吧。

飛機呼嘯著穿過夜空,在茫茫星海中漸漸遠去。同一時刻的地面上,一棟普通小區公寓里,韓越坐在窗前的寫字台上,一只腳懸空搭在窗台邊,手邊七零八落的丟著好幾個空啤酒瓶和一大堆煙蒂。

他抬頭望著夜空,不知道在看什么,臉色極端的憔悴,臉部線條卻因此顯得更加堅硬鮮明。

任家遠小心的陪在邊上,防止韓越喝多了掉下去。他看韓越望天上看,便也抬頭一望:「你在看什么,飛機?」

「……沒什么。」韓越沙啞的苦笑了一下,「我以為是流星,誰知道是一架飛機。」

「這年頭城市里哪看得到流星啊?」

「是啊。」韓越輕輕的呼了口氣,聽起來就像是一聲嘆息:「都是我的錯覺罷了……」

54

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裴志在墓園門口下車,隨即緊走兩步,幫他母親撐開傘。

「這點毛毛雨,淋著也挺舒服的。阿志,你看這蒙蒙細雨,草色山光,是不是有點我們江南老家的模樣?」

裴老夫人當年是書香門第大家閨秀,到了這個年紀,還頗有點浪漫主義情懷。裴志往墓園周圍逡巡了一眼,笑道:「這年頭北方的園林還不是想怎么修就怎么修,南北差異哪有那么大。話說回來,你也好注意點腳下,路上地滑。」

每年的這個時候裴志都很忙,要陪他父系一族的親戚到處來往應酬,又要陪他母親來給當年葬在北京的一個舅舅掃墓。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裴志家情況跟他那些太子黨哥們都不一樣,父母自由戀愛結合,背景由政轉商,人情往來跟其他幾個家族相比要更自由,也更頻繁。

裴志跟他母親在舅舅的墓碑前送了花,又陪著站了半晌,臨近中午的時候便打算下山去吃飯。走到半路上,突然裴老夫人拍了兒子一下,指著不遠處問:「那不是侯老軍長跟韓家二小子嗎?」

裴志抬頭一看,果然只見不遠處拱橋邊的兩座墓碑前站著幾個人,中間那個特別高的是韓越,在他面前站著說話的赫然是侯老軍長。

而侯老軍長之後還站著個他認識的人,是老久沒見了的侯瑜。

裴志心思比較縝密,一看這陣勢首先就想這兩撥人怎么會在這里碰見?侯家的確有人埋在這,好像是侯瑜的祖父還是叔叔,他們一家人來這里掃墓不奇怪;但是韓家有什么重要的親戚埋在這個墓園里嗎?

沒聽說啊。

「媽,司機就在前邊一點的門口等你,我先去跟侯叔叔他們打聲招呼。」裴志把傘往裴老夫人手里一塞,不等他母親阻止就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了過去。

楚慈的事情發作以後,韓越跟幾個世交門閥的關系都有點微妙。有人感嘆那個脾氣暴烈的韓二少爺竟然也是個痴情種子,實在是想象不到;也有人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逼著韓越把楚慈找出來千刀萬剮。

但是不管怎么說,韓越都是個惹不得的人。跟他同輩的人當中他背景最硬,地位最高,手段最狠;在楚慈這件事上他又出人意料的堅定,天王老子的賬都不買,連司令夫人的命令他都敢不聽,還有誰敢逼他?

楚慈失蹤後轉眼兩個寒暑,所有人都在找他,所有人都找不到他。為了他這件事韓越跟不少人翻了臉,但是出於意料的,他跟裴志的關系反而漸漸緩和起來,甚至很有點摯交知己的意思了。有時候韓越被侯家人逼急了,裴志還經常居中調停,幫他在幾家長輩面前周旋;有時候韓越得到些有關於楚慈的線索,也會通知裴志一聲,叫他幫忙一起找。

其實裴志是個典型的聰明人,而韓越也不傻,他們都知道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互相爭殺沒意思。

裴志跑到侯軍長身後幾步,便緩下了腳步,高聲打招呼:「侯叔叔!你們怎么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