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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湛站在昭德殿最高處,腳下鋪就著大紅織金絲的地毯,身上穿的是玄色五爪龍袍,在他視線所及之處,一片烏壓壓的頭頂,官員跪伏在他的腳下。

明湛卻是頭一遭感受到什么叫「孤家寡人」?

他緩緩的坐回龍椅,不得不重新思量,帝都兵馬節制在永寧侯之手,他是安全的。

「愛卿們平身。」如果明湛稍稍軟弱,或者心里素質稍差,或者脾氣暴烈,他是坐不起這個帝位的。

明湛當然惱,當然怒,可,即便他是天子之尊,如今也要忍著。

就事論事。

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實有錐心之痛。

當初,明湛要迎衛太後入宮,雖然大半臣子反對,到底沒有如此激烈。

亦可見,明湛對於吳婉的維護,對於女人地位的提高一事,已經從根本上觸怒了這些官僚階層的士大夫。

雖然明湛說了,女人是妻子、是女兒、是母親。皇帝的話,自然有用,可即便是皇帝,也休想改變這數千年來男尊女卑的意識形態,風土世俗。

縱然女人是妻子、是女兒、是母親,男人也絕不能接受讓女人與他們擁有同樣的權利與地位。

別說妻子、女兒、母親,就是天王老子,要從他們手里奪手權勢地位,他們也要以命相搏。

如同明湛無法真正的了解這個時代的人類,這個時代的人同樣無法理解自己的君王,明明男兒身,焉何一次次的為女人出頭兒!

代溝從來都存來,卻是第一次這樣明晃晃的擺在明湛與群臣眼前!

怒火是無法解決問題的,明湛對於這位鍾翰林母親余氏的遭遇亦十分同情。

余氏當然是個可憐又可悲的女人,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是可敬的。這樣的女人,明湛衷心的希望她能有一個安穩的晚年。

可是,如若余氏這面貞潔牌坊頒下,那就是將吳婉逼入絕路,甚至明湛提議的重新為女人立法的法案也會無限期的擱置。所有的,明湛先前做的一切事,就成了大笑話!

明湛看著群臣慢吞吞的起身,左手無意識的放在龍椅的扶手上。皇族以龍為尊,連鎏金的扶手上都雕著活靈活現的龍頭,興許是被歷代帝王撫摸的多了,這龍頭泛著一層油脂,入手光潤非常。

「鍾愛卿為母請封,一片孝心,朕允了。」明湛聲音緩和而威嚴,「貞潔牌坊的事,暫時擱置。朕想見一見余老太太,再談此事。」

禮部尚書歐陽恪道,「陛下,余氏貞潔美德,世所罕見,當為天下婦人表率,實該嘉獎。何況余氏為夫守寡三十年,令人敬之佩之,實該賜下貞潔牌坊,以嘉其行。」

余者紛紛附和。

明湛溫聲道,「既然有此奇女子,朕見一面,難道過份嗎?」

歐陽恪一撩衣襟子,撲通跪在了地上,凄聲道,「陛下,老臣如今已年過七旬。自陛下登基,國家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陛下亦是天縱奇才,一代英主。老臣在這朝上站了四十余年,一片赤血忠心,如今眼見世間妖孽橫行,胸中無數話語,不吐不快,請陛下聽老臣一言。」

明湛這短短的十幾年,面對過無數艱難險境,卻是頭一遭遇到群臣的抵抗,他並非知難而退的性子,淡定道,「請講!」

☆、41

請講。

這么普通兩個字後來形成一個標志,當明湛必須要面對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時,他就格外的客氣。

這也標志著,他要跟你丁是丁卯是卯的,以帝王的身份談話了。

明湛並不是第一天登基,臣子們也不是第一天與明湛打交道。

明湛平日為人隨和,並不講究太多的規矩。其實,就臣子本身而論,他們當然喜歡帝王這種親切的態度。

可是如今,他們寧可不要帝王這種親民的態度,也希望帝王遵守古法規章。

歐陽恪能當禮部尚書,對各種曲籍章規簡直是如數家珍,自《儀禮喪服-子夏傳》里的「三從」,說到《周禮天官九嬪》里的「四德」,一路延伸到嫡庶妻妾之尊卑貴賤,說的口沫橫飛氣貫如虹。

明湛暗想,看這老家伙的肺活量,再活個十年絕對是沒問題的。

不過,歐陽恪越說,明湛就越發糊塗,不得不打斷歐陽恪道,「歐陽,你說的那些,朕早就知道。朕也沒說三從四德,妻尊妾卑有錯。嫡庶之別,朕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明白。你這是打算給朕上什么課呢?」

歐陽恪佛被什么塞住了喉嚨,他咽了口氣直接問,「皇上若是明白,焉何要說女子不卑!」

「女子不卑?莫非女人能與男人比肩?恕老臣不能苟同陛下此言。」歐陽恪今天是本著「文死諫」的神上本,話不說不快,他還不要命的高聲舀衛太後舉例,道,「哪怕如今太後娘娘為地位尊貴,可細溯其源,太後之地位尊祟是由於陛下九五之身,故陛下推恩於太後,太後方為尊貴。自來女人的地位是依附男人而產生,太後尚且如此,何況凡間女子!」

明湛終於明白大臣們的憤怒,明湛素有急智,他迅速的想到了一個應對的法子。明湛馬上道,「朕再說一遍,朕從未否認過三從四德、妻妾嫡庶的重要性,這是社會的倫理,即便是朕,亦會遵守!」

「朕說女人不卑,是相對於律法而言,男女一樣。」明湛不急不徐的舉例道,「譬如,殺人者死。殺人者的內容,就包括了男人,亦包括了女人。不論男人殺人,還是女人殺人,都要以命抵命。在這上面,男女是不是一樣?」

「自秦漢以來,便是以法治國。」明湛道,「國家律法針對的對象是所有人,皇家、宗室、貴戚、庶民,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就是說在律法面前,即便王子也是與庶民一樣的標准。莫非還要因為哪個高貴哪個低賤,就有量刑不同嗎?」

「朕這樣說,女子不卑,莫非有錯?」

明湛從未做過直接將封建社會翻盤的美夢,他只是希望能讓這個社會做一點點的改變,不論成不成功,這皆是他的願意。

明湛的話,更令群臣吃驚。他們這樣擰成一股繩的反對明湛,怕的無非是提出「女子不卑」的帝王要顛覆這世間倫理。

男人在外打拼養家,女人依附男人打理內宅,溫馴賢德,方是正理。若是像明湛在什么皇家的刊上說的,女人不卑……

女人不卑?

莫非要讓女人同男人一樣的地位?或者更大的災難在後頭,女人不卑,若是所有女人都一樣,那家中妻妾還有何規矩可言?妻妾混淆,後面接著就是嫡庶不分。

嫡庶是大統!

大統即正統!

順著這樣的思路腦補一下,天下將亂!

所以,臣子們秉持忠心,明知明湛脾氣不大好,亦要犯龍顏,進忠諫。

今日忽聽得帝王以另外的思路解釋了「女子不卑」的說法,更讓群臣欣慰的是,帝王親口承認「三從四德」之重要性,「妻妾嫡庶」之必要性。

帝王這樣的明理,他們還有什么好說的?

大臣們變臉的速度絕對不慢,歐陽恪大人剛剛還是一副要拼命的架式,轉眼就笑成一朵老菊花兒,謙恭的連連致歉道,「皇上聖明,竟是老臣誤會了皇上。老臣還有個不情之請,請皇上允老臣將聖訓整理成文,印在皇家報刊上,請天下共聽聖訓!」

瞧瞧,這就是老狐狸的厲害。他不但要明湛口頭兒的保證,還要刊印後廣發天下,要天下人知道這男女倫理,尊卑貴賤。

大臣們以為明湛興許不樂意,哪知明湛欣然應允,「這有何難。不必歐陽你動筆,朕親自寫了刊報如何?」

歐陽恪連連謝恩。

朝中恢復一片融融和諧之景,歐陽恪亦十分慶幸帝王明辯是非,不然,他這樣進諫,怕是官位難保,性命生憂。

接著又有人重提給余氏「貞節牌坊」之事。

解決了君臣間最大的沖突,明湛松了口氣,正色道,「貞節牌坊之事,朕說要慎重,自然有朕的道理。」

「世間有情人,一個死了,另一個願意守節,且一守就是三十年,的確令人感佩。」明湛嘆道,「余老太太這些年定過的十分不易,朕亦欽佩余老太太對丈夫的感情。」

「朕知道,貞節牌坊自古有之。譬如夫死殉節,譬如寡婦守節,還有的守望門寡,一守就是一生。」明湛直接道,「在皇家,襄儀姑祖母,也是自駙馬過逝後未曾另嫁。這些女人,朕佩服。不過,朕是個心軟的人,朕時常想,若是朕有女兒,亦如這些女人一般遭此不幸,朕斷然舍不得女兒這樣空守半世。朕將此心比擬天下父母之心。故此,朕雖知道余老太太此節,卻並不支持此舉。」

「朝廷一旦頒下貞節牌坊,這不僅僅是表彰余老太太的品行,亦代表著朝廷的傾向。只要有這面牌坊,就說明朝廷是支持女子守節的。」明湛一臉聖人表情道,「朕是皇帝,舍不得朕的子民這樣過活,所以,朕不會頒此貞節牌坊。」

人都說帝王無情,明湛卻極擅長以情動人。

不論真假,他總是一口一個「子民」的掛在嘴邊兒,且說話肉麻的不行,什么叫「舍不得朕的子民這樣過活」啊?

已侍奉了三朝皇帝,正在侍奉第四朝皇帝的李平舟頭一遭給鳳家人肉麻的起了混身雞皮疙瘩。

話說李平舟與明湛頗有些君臣默契,明湛笑望了李平舟一眼,說道,「朕聽聞李相長女先嫁文家子,後文家子過逝,改嫁吳家子,可有此事?」

李平舟尷尬的緊,明湛又道,「就是歐陽,你家六女先與衍聖公孔家結親,後孔家子早夭,六女另說了杜家,可是真的?」

「還有衍聖公。」明湛點一點孔聖人的後代,只排班無差使的衍聖公孔令德,「聽說孔卿胞姐當年出嫁,拜堂當日,新郎病逝。令姐改嫁南豐伯,就是現在的南豐伯夫人,對否?」

「南豐伯,你家長女原訂的冀州陸家,後聽說陸家隱瞞長子病情,你家夫人直接殺入陸家退了親事。」明湛對大臣們的八卦家事一清二楚,他還專撿著朝中有頭有臉的點,見臣子中蔫了一半,笑道,「要說婚嫁忠貞,你們各家女眷尚比不得朕。朕與貞元皇後的婚事,天下皆知。如今朕誓不立後,也算為貞元皇後守節了,你們要不要給朕頒個貞潔牌坊哪?」

「天下父母心。什么叫愛民如子,且將對兒女之心稍分些予百姓,即是好官。」明湛悠然的靠著龍椅,覺得舒適至極,溫聲道,「還有一句話,己之不欲,施於人。」

「好了,今日早朝到此為止。」

明湛下朝,足喝了兩壺茶水解渴。

阮鴻飛聽何玉伶牙俐齒繪聲繪色的說了朝中情形,笑道,「虧得你沒一根筋的跟這些大臣們較勁。」

明湛心有余悸,「我常說,書生造反,十年不成。這回可是險些吃了他們的大虧。」

「你和太後對吳婉優容再過。」阮鴻飛道,「太後呢,還有情可原,都是女人,吳婉也的確有些可憐。你就奇了,下邊兒帶把兒的,倒成天的為女人出頭兒,實也怪哉。」

明湛道,「你不覺得女人很可憐嗎?」

「可憐什么?」阮鴻飛是正常男人,雖說才氣縱橫,亦難理解明湛對女人的同情感,「男人在外拼得名利地位,掙得家業財產,女人自然該三從四德,哪里可憐了?」

明湛嘩的一聲,「飛飛,照你說女人就要靠男人養啦?男人在外雖說辛苦,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