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對他毫無戒備,在夢中發出囈囈低語,似乎在念叨著「師父」,一雙小手揉搓著他的衣擺,將口水蹭在他的身上。
那只是尋常人家稀松平常的光景,可對於那時的盧正秋,卻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他第一次發覺,原來世上還有一個小小的生靈如此信任著自己,不計過往,不問前程,只是理所當然地與他住在同一間屋檐下。
一度只懂得持刀的手,也學會了烹飪與縫補,學會了梳理小孩子蓬亂如雜草的頭發。
他烹出的飯食寡淡無味,但有人會捏著鼻子吃個光。他縫出的針腳雜亂無章,但有人將它們日夜穿在身上。
原來真正使他脫胎換骨的不是高深的移魂禁術,而是這些簡單的、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盧正秋,做了冬青的師父。
蛙聲短暫停歇。
他從夢里醒來,指尖還殘留著記憶中發絲的觸感。
他很快察覺蛙鳴止住的原因,是因為有人來到他的背後。那人身上所散發出的陰冷殺氣,使得周遭的蛙紛紛躲回石縫里,不敢作聲。
「天星?」他喚道。
細小的腳步聲驟然停住,而後往相反的方向去,盧正秋知道他是在轉身走開。他與當年的冬青差不多年紀,卻全然不信任自己。
不知怎地,當初的習慣再一次驅使著盧正秋開口,耐心道:「莫要急著走,你若是不喜歡這個稱呼,我換一個就好,你若是想坐在這里,我可以把位置讓給你。」
許是年長者的語氣足夠溫柔,天星總算停住。盧正秋在黑暗中等待著,半刻過後,輕盈的腳步踩過濕土,重新回到附近。
天星在另一塊岩石上落坐,兩人之間仍舊相隔很遠。
天星並沒有與他攀談的意思,坐下之後,便開始磨刀。
他所砥磨的是他引以為傲的冷鉤,盧正秋雖然看不見他的動作,但僅憑聲音,便像是看到了冷鉤在月色所散發出的冷峻鋒芒。
他也像是這鉤尖一樣,渾身散發著警惕,使人無從接近。
盧正秋長舒了一口氣,淡淡道:「你看,我只是一個瞎子,你不必如此戒備我。」
天星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好端端的人,為什么非得要把自己變成瞎子不可?」
他終於開口講話,使盧正秋備受鼓舞,接著道:「說來你可能不信,這是你們的神明對我的獎賞。」
「獎賞?」少年不禁問道,但語氣很快變得冷峻,「看來你不僅瞎了,腦袋也有問題。」
盧正秋心道,在深夜里與脅虜自己敵人交談,竟然如此津津有味,自己的腦袋大約的確有問題。
「那你覺得怎樣才算是獎賞呢?若是大人獎賞你,你想要什么?」
「我不稀罕。」
「糖果怎么樣?」
盧正秋剛一說完,便聽到哐當一聲鈍響,是少年將磨刀的石頭摔在地上。
「慢著,你還沒去過安邑吧,難道你就不好奇嗎?我可是從那里來的。安邑有一種糖果,亮晶晶的,形狀好像五片桃花瓣,不僅如此,糖里真的嵌了花瓣,不是普通的花瓣,而是新鮮的花瓣用水煮,又用鹽漬過的,含在嘴里能嚼出汁水……」
天星從鼻子里發出不屑的哼聲。但盧正秋知道他正在聽著自己的話。
不論外表如何冷漠,武功如何強悍,他終究只是個小孩子。
卓英憐一定從來不曾與他談論糖果。
面對他,盧正秋的語氣不由自主地變得溫柔:「其實這世上除了磨刀之外,還有許多你可以做的事。」
第173章天無霜雪(四)
天星再一次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