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部分(1 / 2)

秦腔 未知 6393 字 2021-04-15

樣的說法,人正常死亡的時候,二十四小時後靈魂便投胎了,投胎的道口很多,以生前各自的修行,可能投胎成人,可能投胎成豬,可能是飛禽走獸和草木魚蟲,而橫死的靈魂有氣結,它不能進入投胎的道口,游兵散勇的,那就是孤魂野鬼。有氣結的特征就是亡人眼睛合閉不了。所以,我看見夏天禮的眼睛還沒有合閉,就覺得夏天禮的鬼還在這屋子里游盪,當白雪也伸了手去揉夏天禮眼皮,屋梁上嘎地響了一下,我驚恐地往屋梁上看,屋梁上並沒有什么,慶滿又在罵我了,嫌我力沒用上。我說:「壽木太重了,把壽木蓋先取下來分兩次挪吧。」慶滿也同意這種做法,我就把壽木蓋取了下來,但壽木里竟有了一個小布袋,小布袋里還裝著十枚銀元。慶滿把十枚銀元交給了梅花,梅花拿牙咬了咬,又吹一口氣把銀元放在耳邊聽,說:「白雪,白雪,你別揉了,你不嫌害怕呀?」白雪說:「我給三伯說說話,他氣結散了,眼睛該合閉的。」我說:「用銀元按按他的眼皮,眼睛就合閉上了。」我說這話的時候,大家都看我,以為我又在說瘋話,但白雪卻從梅花的手里取了一枚銀元往夏天禮的眼皮上按,眼睛竟然就合閉了。白雪揚頭望了我一下,她的意思是你怎么就知道這些?哎呀,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冒出了那樣的念頭,這完全是天意么,天意要白雪拿正眼瞧我么!我很得意,回應著白雪的眼神,甚至我皺了一下鼻子,故意擠了一下右眼,白雪就又趴在靈床沿上哭起來了。

四嬸在廚房里指導著淑貞和麻巧油炸麻葉果子。知道什么是麻葉果子嗎?就是把面捏成各種花形在油鍋里煎炸。古老的習俗里以這種面做的花替代鮮花,而現在誰家的院子里都有月季或者玫瑰,清風街人卻仍然不用鮮花要用這面花。四嬸埋怨著淑貞手笨,捏就的花不像花,便聽見靈堂上有了白雪的哭聲,她說:「白雪回來啦?」淑貞說:「你只心疼你的白雪,對我就惡聲惡氣!」四嬸在圍裙上擦了面手,到了靈堂,果然見是白雪,就過來說:「白雪,哭一哭就是了,你給你三伯燒炷香奠杯酒吧。」白雪點香敬酒,還再到草鋪上去哭,四嬸悄聲說:「你有身孕,不敢再哭的。先回家去歇,這里人多手雜,顧不得你了,讓夏風在家做些拌湯去吃,這邊有事我會叫你過來的。」白雪就回到前巷自家院里。

院子里,大嬸、二嬸和夏天智坐著說話,一個個都眼睛紅紅的,見白雪進了門,夏天智說:「你沒去你三伯家?」白雪說:「去過了。」夏天智說:「你哭沒哭?」白雪說:「哭了。」大嬸說:「白雪還行,身子笨著還趕回來哭你三伯哩,這倒比梅花強,梅花哭了一回就再沒見哭了。唉,這夏家沒女兒,哭不起來,顯得涼哇哇的。」夏天智說:「她哪兒還有時間哭?」大嬸說:「也是的,雷慶在家百事不管,全憑她張羅。」二嬸說:「臘八她娘哭了沒有?」大嬸說:「人家現在不是夏家的媳婦了,去哭什么呀?」二嬸說:「她和慶玉離了婚,又不是遠在他鄉,還住著夏家的房呀!」夏天智說:「人家去了,早上還從地里挖了一捆蔥給梅花拿去的,這就夠了。」二嬸就不言語了,卻又說:「黑娥去了?」夏天智說:「讓她去干啥?」二嬸說:「要給梅花說哩,不能讓她去,那狐狸精不要臉的,她要去了,就想著要讓人承認她呀!」白雪一直立在那里,聽不懂他們說話,走又不是,說:「院子里熱,到屋里說吧,我給你們開電扇。」夏天智說:「你還沒吃飯吧?夏風是不是還在你三伯家那邊,叫他回來給你做飯么。」白雪說:「我自己做去,你們誰還吃?」夏天智和兩個嬸嬸都說吃過了,大嬸就說:「天智呀,你們兄弟四個,就你有福了!」夏天智說:「有豆腐!」大嬸說:「你是心里笑著嘴上不說,誰家娶了媳婦不淘氣,有白雪好?」夏天智說:「你們的媳婦也都好么。」想起了什么,忙到了廚房,對白雪說:「夏風給你打電話時,有沒有說讓你招些演員來給你三伯唱戲的?」白雪說:「沒說么。」夏天智說:「這我尋上善去。」一會兒回來,對兩個嫂子說:「我二哥說不讓請,這咋能成么,就是不大整著唱本戲,也得請個樂班呀!」二嬸說:「你別只聽你二哥的,他怕鬧大了別人嚼舌根,但誰死了都請個樂班的,咱夏家要是太冷清了,別人又該說咱心虛。」夏天智說:「二哥把死因給你說了?」二嬸說:「誰能想到他沒個好死。」白雪從廚房出來,更是聽不明白,說:「三伯是咋死的?」夏天智說:「你去做飯吧,吃畢了,給劇團打個電話,讓來幾個人。」大嬸說:「請樂班按規矩是女婿請的,天禮沒個女兒,這錢誰掏的?」白雪說:「算我請的。」二嬸說:「你瞧白雪多懂事!」

白雪回到清風街,和夏風再沒提致氣的事,但夏風也沒陪白雪多說話,只一直在夏天禮家忙活。夏風到底是文人,文人有文人的想法,他是趁機在觀察喪事的過程,為他的寫作積累素材哩。他問他娘,三伯死後是怎樣換衣的,四嬸告訴了他是三嬸給擦的臉,洗的頭,三嬸患氣管炎,一邊洗著頭一邊哭,氣喘得就洗不成了,換衣服是她和大嬸換的,穿了七件,三件單的三件棉的,還罩了個袍子。衣服是幾年前就准備好的,只有一雙白襪子是臨時用白布縫的。換了衣服把人抬放在門板上,然後用三張白麻紙放在門框上用鐵錘一張一張錘在一起,變成一大張了,蓋在三伯的身上。夏風又極力參與一些事,在上善的指導下他寫靈牌,先用一張白紙寫了貼在牌位上,要等下葬後撕了白紙重新再寫,他問上善:「這是為啥?」上善說:「規矩就這么定的。」靈堂是俊奇布置的,白紙聯由趙宏聲寫,一副要貼在院門上:直道至今猶可想;舊游何處不堪悲。一副要貼在堂屋門上:人從土生仍歸土;命由天賦復升天。一副要貼在靈堂:大夢初醒日;乃我長眠去。夏風看了,說:「好是好,都不要貼。」趙宏聲就讓夏風重寫,夏風給靈堂寫了:生不攜一物來;死未帶一錢去。給堂屋門上寫了:忽然有忽然無;何處來何處去。給院門上寫了: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須略減聰明。趙宏聲說:「到底是夏家人!」夏風又隨同慶堂一起去給夏家的親戚報喪,穿著壽衣草鞋,到人家屋中先在「天地布龕」前磕三個頭,由親戚扶起,對親戚說明出殯日期,親戚便要做頓飯,略略動幾下筷就回來。回來又看匠人在巷道里用碌碡碾竹竿,破成眉兒扎制「金山銀山」,用一沓白紙剪出像蒸籠一樣大的紙簍掛,再和泥捏童男童女,童男身上掛個牌:打狗護院。童女身上掛個牌:洗衣做飯。壽木從樓上抬下來後,是一層一層用白棉紙糊了里邊,中星他爹寫銘錦,一會兒要喝茶水,一會兒要吃紙煙,拿起筆了,卻說:「夏風你寫。」夏風不懂格式,還是中星他爹寫,寫錯了五個字。夏風說:「『長』字不能寫成『長』。」中星他爹說:「我師傅就這樣教我的。」夏風不再發言,看著中星他爹最後寫了棺聯:別有天地理,再無風月情。夏風嘟囔了一句:「我三伯一輩子只愛個錢,他倒從沒個風月情的。」

出殯的那天,白雪請的劇團五個人來了,在院中的方桌前坐了吃紙煙喝燒酒。五人中有一個竟然就是唱《拾玉鐲》的王老師,她不吃紙煙也不喝燒酒,拉著白雪嘰嘰咕咕說話,後來就和白雪到前巷的老宅院來。夏天智一早起來,心口有些疼,四嬸要他在椅子上坐著不動,沖了一碗紅糖水讓他喝下,說:「那邊亂哄哄的,等入殮時我來叫你。」夏天智坐了一會兒,仍是放心不下,背了手才要往後巷去,白雪領著王老師進了院。夏天智哎喲一聲忙拉了王老師的手讓到屋里坐一會兒,說:「咋敢把你都請來了!」王老師說:「應該來,應該來,來了也能見見你和夏風么。」白雪說:「爹,入殮還得一會兒,我老師一定要先來看看你,夏風呢,到處沒見他的影兒。」夏天智說:「剛才我聽他說去你三伯墳上看怎么啟口呀。」王老師說:「夏風不在,那我就先給你拜托個事。」夏天智說:「這個咋受得!你是老一輩秦腔藝術家,誰不敬重啊,還有啥事要拜托我的?」王老師卻突然流下淚來。夏天智一下子不知所措,說:「這,這……」白雪說:「我老師激動啦。老師你坐,坐。」取了凳子,但王老師沒坐。王老師卻那么笑了一下,說:「有你這話,我心里高興啊!咱聽黨和毛主席的話,為工農兵演了一輩子戲,計較了什么,我什么也沒計較過?舊社會咱是戲子,是黨和毛主席把我們地位提高了,是革命文藝工作者了,咱就只熱愛個秦腔藝術。可老校長啊,你看看,咱只說這秦腔藝術千秋萬代要傳下去,老了老了,世事卻變成這樣!劇團是倒灶了,年輕演員也不好好演戲了,興什么流行歌,流行歌算什么藝術,那些歌星有什么藝術功底,可一晚上就掙那么多錢,走到哪兒前呼後擁的。你說這世事,這世事是不需要藝術啦?」夏天智說:「秦腔藝術依然是神聖的,老師,你可以吃r,你可以喝酒,你可以說吃蔬菜吃水果,但米和面誰離得了。離不了的!清風街的陳星就唱流行歌,我就不愛聽,一聽秦腔我這渾身上下、骨頭縫里,都是舒坦。我之所以畫秦腔臉譜,就是愛么,清風街許多人不理解,說畫那干啥呀,干啥呀?不懂秦腔你還算秦人!秦人沒了秦腔,那就是羊r不膻,魚r不腥!」王老師說:「說得好,老校長!聽白雪說你要把那些臉譜出一本書呀?」夏天智說:「我正整理著,到時候還得請你指正哩。」王老師說:「是夏風給你聯系的?」夏天智說:「他在省城人熟。」王老師說:「你生了個好兒子,可憐我那兒子是個腦癱,我也就那么一點工資……唉,唱了一輩子戲,我還能活多長時間,到時候就是一股子風,吹過去就吹過了,無影也就無聲了。」說完又哭起來。夏天智說:「你說這話倒提醒我了,你也該把你的戲錄下來,就是劇團再不演出了,錄下來還能聽到你的聲么。」王老師說:「誰給錄?劇團倒灶了誰還管這事?我自己錄,到哪兒去錄,我又沒錢。我來見你,就是為這事,這事恐怕只有夏風能幫助我。」夏天智說:「對,給夏風說,這事我給夏風說。」王老師說:「白雪,你瞧,你倒為難哩,你爹多爽快!」夏天智說:「這有啥為難的……」話沒說完,四嬸急急進了院門,說:「要入殮呀,你快過去。」王老師和白雪趕緊就往後巷了。四嬸說:「白雪和她老師給你說啥了?」夏天智說:「你說這老太太可憐不可憐,年輕時候,《拾玉鐲》演紅州里省里,現在想錄制一盤帶子都錄制不起,她想讓夏風幫她哩。」四嬸說:「你別給夏風攬事!」夏天智說:「你知道啥呀?!」心里倒不舒服,出門往後巷去。巷口立著三踅,鐵青個臉,說:「四叔,埋我三叔哩也不通知我?」夏天智說:「雷慶想給他爹喪事從簡,中街西街的人都沒請。」三踅說:「別人不來,我能不來給三叔抬棺材嗎?我還得給三叔說句話的。」夏天智說:「說話?」三踅說:「三叔生前從我那兒拿過三枚銀元,老說還我呀還我呀,他卻死了,這銀元我就不要了,給他念叨一聲,要不三叔在九泉下還記惦這事。」夏天智一扭頭走了。到了夏天禮家門口,見許多人站在那里念門聯,也看了一眼,心里有些不高興,進去又看了堂屋門上和靈堂上的對聯,就過去問趙宏聲:「你寫的聯?」趙宏聲說:「是夏風寫的。」正好夏風從墳地回來,夏天智就對夏風說:「你跟我來!」轉身往院門外走。夏風跟著出來,一直跟到巷道拐彎處,夏天智說:「對聯是你寫的?」夏風說:「我寫的。」夏天智說:「你有文化了,倒作賤你三伯了?」夏風說:「哪里是作賤我三伯,只是寫得實在了些,從昨天下午貼到現在,僅你這么說。」夏天智一時沒話,但氣還憋著,才要數說夏風,巷口矮牆外有說話聲,一個說:「今日埋雷慶他爹哩,你沒去?」一個說:「人家沒請我,去干啥?」一個說:「不請就不去呀?瞧你這話,品麻得像夏天智?!」矮牆後走過兩個人,一見夏天智,吐著舌頭趕忙跑了。夏天智用鼻孔長長吁了一口氣,說:「好吧,不說了,你去吧。」夏風返回院子,院子里樂班就吹打開了。

樂班一吹打,眾孝子便開始燒紙。先是雷慶燒,燒了紙,上香奠酒。再是夏家另外八兄弟,以慶金率領燒紙,燒了紙,上香奠酒。再是文成、光利一幫孫子輩燒紙,燒了紙,上香奠酒。每一撥燒紙上香和奠酒,樂班就吹打念唱一番。其中敲板鼓的謝了頂,頭頂兩邊的頭發蓬亂得像栽著茅草,他一邊敲一邊唱,聲音干炸脆亮,臉色就掙成豬肝,尤其每一次起板,他都忽然眼瞪如環,盯住院中的某一個人,表情豐富又生動,被盯著的人就忍不住要笑,又不能笑,說:「老把式!」他就越發來勁,旁邊就有人低聲說:「人來瘋!」開始入殮了,大量的柏朵和草木灰包鋪在棺底,而夏天禮被白布裹了,由上善和俊奇抱進棺內,再四周用草木灰包夾實。上善說:「陪葬的有沒有東西?」雷慶將他爹卧屋里三個彩陶瓶兒放進去,又放了一瓶酒,一包紙煙。俊奇將櫃台上一個水煙袋要放進去,竹青說:「這不是三叔的,是四叔放在櫃台上的。」俊奇就取了出來。三嬸哭著說:「他爹死在銀元上,把那些銀元都給他帶上。」上善說:「銀元呢?」梅花說:「在我這兒。」上善要放時,夏天義一把奪過銀元袋兒,扔到地上,說:「啥銀元不銀元的,放這干啥?!」三嬸方知自己說錯了嘴。上善忙打圓場,說:「不要放太值錢的東西,去年茶坊村埋人陪葬了一副玉石麻將,惹得讓人盜了墓。」就蓋棺。眾人一下子撲近去,看著夏天禮哭,夏天禮是眼睛合閉了,嘴卻張著,門牙少了一顆,三嬸伸手按他的嘴,說:「他爹他爹,你不明不白就這樣走呀?!」上善說:「快把三嬸拉開!」竹青把三嬸攔腰抱了,棺蓋就合上了。捆繩索,套抬杠,屋里哭成一片。

接著,村里同輩人進行孝式,親戚朋友進行孝式,棺木就起駕。慶金一一給抬棺人發了紙煙,有點著叼在嘴上的,有別在耳後的,雷慶端了紙灰盒在棺前摔了,捧著父親的遺像。上善喊:「起樂!」樂班一起吹打,抬棺人一聲大吼,棺木極快地出了院門。後邊是雷慶,再後是文成,再後是慶金君亭慶玉慶滿慶堂瞎瞎夏風夏雨,再後是各個兒媳侄媳,白雪走在最後邊。出殯的隊伍在街上繞行一周,停在戲樓前,一方面讓抬棺人休息,棺木是不能著土的,隨行帶條凳的人忙把條凳支在下面,一方面樂班要停下吹打起秦腔曲牌《五更愁》,吹打了一更愁,吹打了二更愁,三更四更五更吹打完,棺再抬起,圍觀的村民立即散開,紙錢便撒得滿地是白。

到了墓上,上善指揮著雷慶掃墓,然後放鞭炮,孝子孝孫們又是跪下燒紙,燒過了三大捆紙,棺木才安然放在了墓中,封寐口,填墳土,孝子們的哭喪g合起來用土壅立在墳前,上善近去把g捆往上提了提,說是怕哭喪g生根發芽,生根發芽了對後人不好。媳婦們就先回家,再是孝子們回家,四嬸把墳上一把土抓了讓白雪用孝衣襟包了,白雪問:「這有啥講究?」四嬸說:「回去把土放在櫃下,對你好哩。」待到雷慶也回時,上善也將一塊磚讓雷慶拿回去。

我是分配著和一伙人最後隆墳堆的,墳堆隆到半人高,別人都散了,其中兩個人是送葬時就帶著八磅錘的,他們原本要在312國道上擋順車去州城里打工,但卻還是把夏天禮送到墳上了再走。我不明白他倆去打工帶著八磅錘干啥?他倆說他們沒有手藝,帶上八磅錘了好為人拆作廢的水泥房,是出賣苦力呀。我說:「知道不知道,掙錢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掙錢。靠掄八磅錘你能掙幾個錢?!」他倆說:「碕!掙不了錢了,把碕割了當妓女去!」他倆說著或許是無意,但我聽著就火了,抓起一把土摔在他們臉上,他們也撲過來踢了我兩腳,是武林把我們拉開了。這兩個人後來去州城為人拆舊樓真的沒有掙下錢,就在州城里攔路搶劫,被公安局抓起來坐牢了。十五年里,清風街受法坐牢的就他們兩個,太丟人,我才不說他們的名字,也不再說他們的事了。在夏天禮的墳上,我挨了那兩個人兩腳,心里覺得窩囊,待隆墳的人都走了,我還坐在墳頭上流眼淚。我不是挨了踢在哭,我想夏天禮就這樣永遠睡在這里了?人怎么說死就死了,死了就這樣一下子再也沒有了?!眼淚就像羊屙糞蛋兒,一顆一顆掉下來。

第二十七章

從墳上回來的路上,白雪告訴夏風,她的老師要和他見見面的。夏風問是不是關於出碟盤的事,如果是,他就不見。白雪說:「老太太真的不容易,能幫就幫么。」夏風說:「都幼稚得很!」白雪說:「她在劇團沒見上你,能趕來清風街也見不上你,這就過分了,事情辦得成辦不成,你總得見個面,暖暖老太太的心么。」夏風說:「她就是讓你們這么煽惑得飛在天上落不下來!辦不了見她,都尷尬呀?!」白雪說:「爹已經答應人家了,我搬不動你,爹會找你的!」夏風干脆回來就沒進家門,直接去了夏天義家。

夏天義從墳上回來得早,一進門,便搭梯子上到堂屋樓上,揭開那副棺木將包著的一大堆壽衣提了下來,一件一件掛在院中的鐵絲上曬太陽。二嬸說:「你真會翻騰,看見天禮穿了壽衣,你也想穿呀?」夏天義說:「曬一曬。」二嬸說:「又不是六月六,曬啥的絲綢?!」夏天義說:「天禮穿的那件袍子,顏色多難看。哎,哎,我的這件襯衣做的太短了吧?」二嬸說:「哪一件?」過來用手摸了摸,說:「那是貼身的襯衣當然是短。你要嫌短,咱倆換換。話得說清,我那件是粗布,你這件是綢子。」夏天義說:「你要嫌是粗布,你給你兒子們說去,讓他們重制!」夏天義把所有壽衣掛起來,一共也是七件,三身單的三身棉的,再加一件長袍。壽衣在棺木里裝得時間長了,竟然有了霉點,夏天義揉了揉,霉點並沒有腐蝕到絲綢發硬或一揉就爛。還有一雙鞋,一雙襪子,一頂瓜皮帽,夏天義沒有曬瓜皮帽,說:「這帽子我不要!我可是給你說好了,到時候,你告訴他們,這帽子不要給我戴!啥年代了還是瓜皮帽?要給我戴,就戴我冬天常戴的『火燒頭』翻毛帽,要新的!」二嬸說:「你咋學開天智啦,在穿戴上恁講究?!你不要這瓜皮帽,我給誰說去,你能保證我就不走到你前頭嗎?」夏風進院後,一直在靜靜地看著二伯和二嬸在那里曬壽衣,他只說兩個老人們會說起三伯的死,哭鼻子流眼淚,但他們對他們的壽衣說三道四,夏風心里就有很多感慨,要說出來,卻又尋不著個合適的詞。和二伯二嬸打過招呼後,他也就問三伯的壽衣是七件,二伯的壽衣也是七件,七件的數目是啥講究?二嬸告訴他,吃飯穿衣看家當,陽間和y間一樣,有一件的,三件的,五件的,最多七件,穿七件壽衣鬼門關上狗不咬。夏風又不解了,問怎么都是單數,不穿雙數?二嬸說:「陽間興雙,y間興單,你見過誰家老人死了是夫妻雙雙一塊死的?夏風看著那些壽衣,形樣都是清朝財東家人的衣服形式,那襯衣襯褲還罷了,而袍子的樣式笨重又滑稽。他說:」這袍子是不好看,現在興呢子大衣,咋不買個呢子大衣?「夏天義說:」你二伯一輩子農民,穿呢子大衣了裝狼不像狼,裝狗尾巴大,招人笑話呀?你身上c鋼筆好看,我要c個鋼筆像啥?你給你爹得買呢子大衣,他工作過。「夏風說:」去年我給我爹買了呢子大衣,還有一雙皮鞋,我爹要穿,我娘不讓穿,說人老了又在農村穿那么好干啥,到將來了做壽衣穿。「二嬸說:」你娘胡說的,呢子大衣可以穿,皮鞋咋能穿?皮鞋是豬皮牛皮做的,到y間托生豬牛呀,即便托生不了豬牛,穿皮鞋咋能過奈何橋,不扒滑的!「夏風就笑了笑,說:」過什么奈何橋?「二嬸說:」人一死,過奈何橋就到y間了么。奈何橋是兩尺寬,十丈高,橋面上灑著花椒油,大風吹來搖搖擺,小風吹來擺擺搖,亡人走不好,就掉下去了。掉下去就到黑社會了!「夏天義說:」甭聽你二嬸說!「二嬸說:」輩輩人都這么說的。黑社會黑得很!「夏天義說:」多黑?「二嬸說:」黑得就像我現在的眼睛,啥也看不著!「夏風突然間不言語了。夏天義也發了一陣愣,說:」夏風,你咋問這樣問那樣的?「夏風說:」問清了,以後寫文章有素材。「夏天義說:」哈,寫文章呀,二伯給你說,你寫寫七里溝呀,我們在七里溝干了一陣時間了,早上去,晚上回,就像你當年到茶坊村初中上學一樣,去時提一個酸菜罐子,拿上些饃,罐罐來罐罐去,回來拿個罐罐系,瓦罐子是碰碎了三個,木杠子是抬斷了七根,原來的半截堤上又壘了幾十方石頭,挖出了一片地,從崖上溜土墊了幾尺厚……你可以把七里溝寫寫么!「夏風說:」二伯說的那事是報社的記者可以寫新聞,也能寫報告文學,我搞的是文學創作,那不一樣!「夏天義有些喪氣,說:」都是文章,還有不一樣的?「夏風說:」是不一樣。「夏天義站在太陽底下,張著嘴,他到底搞不懂這怎么就不一樣?!這時候夏天智站在院門口,說:」二哥,從墳上回來,你咋沒去吃飯呢?「夏天義說:」我沒吃,客都散了吧?「夏天智說:」散了一半。「就對夏風說:」你到你二伯這兒,也不給誰說一聲,到處在找你!「夏風已經猜出他爹的來意了,說:」有事?「夏天智說:」我給你說個事!「兩人就進了廈子屋,進屋還把門掩了。夏天義也沒有打擾,一直在院子里等著,足足等了有半個小時,兩人才出來,夏天智黑了個臉。夏天義說:」這……「夏天智說:」二哥,你這里還有沒有j蛋?「二嬸說:」有的,讓啞巴去賣了買鹽和粉條的,啞巴懶得沒去。有三十顆吧。「夏天智說:」都借給我。「他把三十顆j蛋一籃子提走了。過了半天,文成跑了來,夏風問演員們走了沒有,文成說走了,問那個王老師走了沒,文成說也走了。夏風說了聲好,就回去了。白雪沒有和那些演員一塊走,在卧屋里生著氣。夏天智在院子里吃水煙,也在生著氣。四嬸把夏風拉進廚房,一指頭戳在他的額顱上,說:」你給我惹白雪了?「夏風說:」誰惹啦?!「四嬸又說:」她老師對她說話惡聲敗氣的,白雪怕是心里不暢,你說,人老老的了,脾氣咋那么大的?「夏風卻說:」我爹又是咋啦,臉吊得那么長!「四嬸說:」他要把一籃子j蛋送給白雪的老師,送過了嫌送少了,自己生自己氣!「夏風想笑,沒敢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