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1 / 2)

瘋祭 未知 6244 字 2021-04-15

1秋傻子(1)

梨花80歲壽辰這天瘋了。

梨花生於秋傻子,瘋於秋傻子,死於秋傻子。

秋傻子是秋雨。

關東地區年年都要下秋傻子。年年高粱曬紅到開鐮收割這段日子,秋傻子就會來。下這種雨時不響雷,也不刮風,雨絲不粗不細,不停不歇,傻乎乎的就是下。關東人就叫它秋傻子。這時節關東漢子們正在趁收割前的工夫忙著打山柴,准備貓冬時燒炕;割艾蒿搓火繩,待到貓冬抽老青煙時點火;割烏拉草留老北風下來時絮烏拉鞋。連綿的秋雨把割下的山柴漚亂了,火繩和烏拉草也晾不干。關東漢子們就揚起胡楂臉罵老天:我c你死媽秋傻子!下下下!沒###頭地下!男人們罵完了女人們會接著罵:這臊兒天兒呀——啦啦n哎……

在那個y雨連綿的秋日,瘋婆樣的女人一手捂著胯襠,一手拎著鐮刀往家跑。秋傻子雨糨糊一樣把她的破長衫粘在肌膚上,使她奔跑的樣子如端午節吊在窗上的剪紙。她跑進那間破草房,甩甩手上的雨水,從灶坑里抓把草木灰放在炕沿上,然後脫光衣服爬上炕。炕上沒有炕席,鋪著的谷草也已磨碎,許多處露出炕面土。她又光著身子跑到倉房抱堆烏拉草鋪在炕上,重新仰卧開始憋勁,兩手攥著烏拉草不呻吟也不號叫,只是把頭扭向北窗外。北窗外的山坡地上應該有她的男人,一面打山柴一面哄攆貪吃高粱的麻雀。涼氣攪和著東北山區綿長無極的沙沙聲和房檐滴水聲從北窗漫進來,相當寒冷。房檐到窗口有一片蛛網掛著水珠。瘦弱的蜘蛛團著手足盼小蟲飛來卻沒來。當一頭母牛在後山岡上哞哞地吼叫時,梨花已經滾落到烏拉草上。睡在炕頭的老貓被濃烈的血腥味嗆醒,它小心翼翼地在r蛋蛋上嗅嗅。這時梨花哇地一聲哭出來。老貓一閃跳上窗台又回頭看著。風婆樣女人支起上身,右手拿起鐮刀,左手捏住臍帶一抹,臍帶斷了。她抓起草木灰按在臍帶上,從破長衫上撕下布條攔腰將臍帶纏好。一切都辦完後,風婆樣女人仰在炕上張開雙臂,兩行淚水滾落下來浸潤著炕面土。這時梨花孱弱的哭聲同母牛低音號般的吼聲同時浸在秋傻子雨中。

5年後,當秋傻子雨又來的時候,6歲的梨花被瘋婆樣的女人拖拽著走在村中的黃泥路上。梨花抽抽噎噎地往後掙,冰冷的秋傻子雨在她全l的身上明亮地流淌。她們走進了謝家。瘋婆樣的女人把梨花留給長臉公婆,獨自背著一袋高粱走了。梨花哭喊著求媽媽不要把她扔下,求媽媽不要把她給人。長臉公婆把手伸進梨花的大腿內側狠狠地掐住最嫩的地方低吼:閉嘴!小s兒你閉嘴不?閉不?梨花眼睛夠著門外的秋傻子雨閉了嘴。瘋婆樣的女人背著那袋高粱在梨花的記憶里走了70多年。

梨花光腚到13歲。梨花赤條條地在梨花峪山村里生長。長臉公婆造就她的辦法就是用長指甲的大手掐她的大腿內側。關東人管那地方叫卡巴襠。梨花的那地方永遠是青一塊紫一塊,色彩斑斕。梨花曾自殺過三次。第一次是喝鹵水。被謝家的大男人按住往嘴里灌狗屎,灌得梨花從嘴和鼻子里往外噴。第二次還是喝鹵水,還是灌狗屎。第三次在山上吃了狼毒。狼毒是一種毒草。山貓野獸牲畜誰誰誰都知道它有劇毒,都離它遠遠的。梨花吃了狼毒後全身腫起來,鼻子腫裂了,卻沒死。

梨花第一次穿上衣裳是她13歲那年秋傻子又來的時候。瞎眼公爹舉著棗木g子側耳細聽。秋傻子雨打在一大片白菜地上的聲音里摻雜著老母豬和小豬崽吃白菜的聲音。瞎眼公爹一g子打去,沒聽到老母豬的叫聲,也沒聽到小豬崽的叫聲,只聽到白菜被打碎的聲音。瞎眼公爹再次舉著棗木g子側耳細聽。再次打下去,還是只聽到白菜被打碎的聲音。瞎眼公爹暴跳如雷,掄著棗木g子追打母豬和豬崽,沒打著母豬,也沒打著豬崽,卻絆了一個又一個跟頭,毀壞了一棵又一棵白菜。瞎眼公爹大吼一聲,撓自己的眼睛。

這天晚上,瞎眼公爹把砣叫到跟前。梨花正蹲在灶炕前燒火,她看見瞎眼公爹用他的一雙大手摸砣的光頭,再摸砣的肩膀和脊梁。這時光g漢趙大泥匠的小喇叭聲與秋傻子雨聲向屋里浸潤。瞎眼公爹摸過砣後在炕沿上坐下來說,砣,你給爹跪下。砣跪下了。瞎眼公爹說,砣,打從今兒個起,你當家。你應一聲。砣注視著父親,不作聲。瞎眼公爹說,砣,自打爹的眼睛瞎了以後,宋三驢子就天天把老母豬往咱家白菜地里趕,就處處欺負咱們。你是爹的大兒子,打從今兒個起,你給爹爭口氣。你應一聲?砣直挺挺地跪著,還是不回答。瞎眼公爹提高了嗓門說,砣,宋三驢子的兒子當了胡子頭?你是不是懼他?砣還是不吱聲。瞎眼公爹喊,你14歲不小啦!你應一聲!砣跪在地上,挺挺上身,還是沒回答。瞎眼公爹抬起大巴掌向砣掄去。梨花閉上眼睛。梨花閉上眼睛之後聽到叭的一聲。非常響亮。接著是噗隆一聲,是砣被打倒的聲音。瞎眼公爹干別的拿不准,唯打人總是准確無誤。不過,瞎眼公爹從來沒打過梨花。卻因為長臉公婆掐梨花,瞎眼公爹打過長臉公婆。以後長臉公婆再掐她時,不准她哭,不准她叫,不准讓瞎眼公爹知道。盡管這樣,梨花還是一輩子感激和懷念瞎眼公爹。梨花睜開眼睛的時候,砣已經爬起來直挺挺地跪著。他的一邊臉紅腫起來。瞎眼公爹打過砣後喊,應一聲!砣嗯吶了一聲。瞎眼公爹說,砣,你要是爹做出來的好兒子就替爹爭口氣,就敞敞亮亮地應一聲!砣揚起頭,敞亮地嗯吶了一聲。瞎眼公爹說,好。給祖宗叩頭吧。砣給祖宗牌叩頭。瞎眼公爹對長臉公婆說,打從今兒個起,砣和梨花都算大人了,你想法子給他們倆做件衣裳。長臉公婆也嗯吶了一聲。梨花望著正在給祖宗牌叩頭的砣,望著他一起一伏的紅脊梁,13年的寒冷和苦難一下子從眼睛里涌出來。她忘記了添柴,火燒到灶坑門臉外,梨花13歲的胴體在火光中晶瑩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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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傻子(2)

這一夜,梨花沒睡。秋傻子稀稀拉拉地下了一夜。光g漢趙大泥匠的小喇叭也凄凄婉婉地吹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砣帶著家里最值錢的東西進了城,晚上扛著一棵老洋炮一晃一晃地回到梨花峪。梨花看見秋傻子雨擊在光脊梁和老洋炮上,擊碎的雨滴閃s著冷光。

梨花16歲盤頭。盤頭就是童養媳正式成為媳婦。盤頭又給梨花帶來一件青棉袍的快樂。扁鼻子四嫂把做活的線系上兩端,用嘴叼住,再用兩只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挑著,像翻花線那樣給梨花開臉,線交叉擰勁兒的地方貼在梨花的臉上捻動,汗毛便被扯下來。四嫂的扁鼻子噴出的氣息在梨花的臉上繚繞,梨花的面頰癢癢成粉紅。開完臉,扁鼻子四嫂用手指撮著她的臉蛋說,梨花喲,你可俊死四嫂嘍。梨花白,赤l13年的風吹日曬蟲咬雨鑿,16年的苦難磨礪,都沒能改變她白而細膩的皮膚。開完臉,梨花穿上青棉袍,麻花褲系著腿帶。綉花布鞋。用泔水洗了頭,用燒熱的高粱秸卷了劉海兒,用榆樹皮抹亮了頭發,再c上兩片避邪的桃葉和一個吉祥的紅色紙葫蘆。梨花在向瞎眼公爹和長臉公婆叩頭的時候懷里還裝著狼毒。正式成為媳婦之後,如果長臉公婆還虐待她,她就徹底自殺。事實上,從正式成為砣的媳婦那天晚上開始,梨花自殺的念頭日日加重。

盤頭那天晚上砣沒有回家。砣不理梨花。久而久之梨花悟出了原因:在穿衣裳之前,她的那個地方永遠色彩斑斕,使砣厭惡。這比長臉公婆的虐待更值得自殺。

整整一個冬天,砣的臉上都積著厚厚的y暗。

陽氣上轉,大門前的糞堆冒了熱氣。溫暖的大南風來了。

砣扶犁,梨花點種。

梨樹開花是梨花峪山魂顯露的時節。砣哧哧咧咧地趕牛,梨花梆梆梆地敲點葫蘆。老黃牛拖帶著長長的涎水,肩胛骨艱難地蠕動,鏵犁翻起新土帶出草根斷裂的嘎巴聲。熏風沿著凹凸起伏的山梁綿長地游來,將裹挾的塵土、草葉、花粉,還有上轉的陽氣同新土釋放出來的甜澀氣息灌進衣領,灌進胯襠,全身肌膚就遭遇千百萬只毛刷的撩撥與糾纏,讓人產生懶洋洋的困倦與無端的興奮。春風里的砣和梨花同時被一種欲望所淘洗。到了地頭,砣提起犁,用腳後跟磕掉犁上的土,抹回身,老牛啃吃地頭的青草,不肯動。砣瞅梨花。梨花的頭發在風中舞蹈,衣裳緊緊地附著在身上,多余的部分在風中叭叭地擺動。砣的目光在梨花突起的雙r上,凹陷的腹溝處,粗壯的大腿上跳躍。布谷鳥深情地述說,公野j性感地喊叫,春風呼呼地慫恿。砣一哈腰將梨花捧起來走到梨樹下。那棵梨樹正開著白色的花,看去如一把巨傘。

不久,一個紅兜兜飛出來,飄起來,在春風中舞著舞著,最後掛在樹梢上。像一面人類的旗幟。

老牛吭哧吭哧地啃吃青草。

日頭爺和月亮婆婆輪番照亮梨花峪山村。

一年後,18歲的梨花趕著小毛驢在偏坡地上壓新翻起來的壟台。小毛驢抻著頭,弓著背,盡心盡力地拖著木磙。它汗漬漬的茸毛被南風掀動,繚繞的汗霧揮發著濕漉漉的疲勞。有一群野蠅圍困它的眼睛。另一群野蠅s擾它的耳朵。小毛驢撥愣一下頭,把長耳朵甩得叭叭響。梨花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拉著木磙,視線卻一直系在地頭的梨樹下。梨樹枝上吊著簡易的搖車子,那里是她的大兒子天奎。木磙子吱吱呀呀地摩擦著循環不止的曲子,又是梨花盛開的時節,又是大南風黏稠稠地糾纏。又是布谷鳥和公野j深情的叫聲。季風里新鮮與陳舊的土腥氣息啟發她的回憶,她看見樹梢上獵獵作響的紅兜兜。

兩只狼從山坡上顛著細步溜到溝里,再從溝底向吱吱呀呀聲窺視。後來它們大膽地爬上溝沿坐下來用長舌頭把大嘴洗涮了一圈。兩只狼都在褪毛。新毛短而明亮。老毛則在山風里倒伏,使它們的模樣有點窮酸。地頭梨樹下傳來天奎的哭聲。兩只狼同時把頭抬起來向那里張望。看了一會兒後兩只狼互相瞅了瞅。母狼埋下頭,塌下腰,輕步走了。公狼閉上眼睛盹睡,樣子不失老謀深算。

小毛驢一心一意地拉著磙子。梨花的目光一直拴在梨樹下。人和牲畜都沒有感悟到狼的目光與心機。天奎的哭聲讓梨花拍了一下小毛驢的脊梁,小毛驢加快了腳步。剛到地頭梨花便撇下小毛驢跑到梨樹下。從用木g綁成的搖車子里抱出天奎,撩開衣襟喂奶。天奎得到了茹頭即刻停止了哭泣吸吮起來。茹頭被吮吸得癢癢地幸福。梨花扭頭望著坡頂耕地的砣。砣和牛犁貼著藍天移動。

小毛驢用它的厚唇摸索著地頭的嫩草。專心而愜意。

那只公狼依舊居心叵測地閉著眼睛。

天奎睡了,嘴角還掛著奶珠。梨花輕輕地親一口,把兒子放回到簡易搖車子里。然後拿起鎬頭勾地頭的淺壟溝。

小毛驢突然揚起頭突突地打著鼻響,四條腿支開嘟嘟地顫抖。接著開始亂踢亂叫。

梨花一激靈發現了坐在溝沿的公狼。她再向大梨樹看去,樹y處兩個晶亮的綠點。梨花舉起鎬頭向梨樹奔去,全身都爆炸成一個聲音:狼啊!

梨花正式成為女人,並且有了大兒子,就有了生的希望和信念,就再不想喝鹵水,再不想吃狼毒根子。然而,眼看著大兒子天奎已經18歲,正准備和桑葚成親,卻被抓了兵,一去47年沒消息。二女兒謝天雲5歲時給了一個皮貨商,始終沒音信。三兒子烏拉草被餓死。

1秋傻子(3)

梨花瘋時已經跟四兒子謝天書住進城里20年。四兒子是大學教授,市美協主席。大孝子。四兒媳是大學副教授。特賢惠。孫女笑笑是重點中學重點班的學習尖子,是乃乃一手帶大的心肝寶貝。梨花每天的第一件事是享清福;第二件事是回憶往事;第三件事是翻相集看老照片新照片;第四件事是盼笑笑放學回來;第五件事是盼她的四兒媳婦回來;第六件事是盼她的四兒子回來;第七件事是盼她的老兒子天犁從上海打來電話,她會說媽的老疙瘩呀,你咋還不搞對象?第八件事是盼她的女兒天紅來,她會告誡女兒別成天打j罵狗像你奶似的特邪乎;第九件事是盼他的二兒子打老家梨花峪來看她,那話可就多了:故土的山咋樣?水咋樣?樹咋樣?老墳咋樣?給你爹燒紙沒?給四眼狗和小瞎馬的墳填土沒?笑面佛家的咋樣?大白梨、老茄種、大乃頭還都活著?還都硬實?第十件事是下樓買菜。笑笑會在頭午上間c的時間給乃乃來個電話。兒媳會在上午、下午各來一次電話。

365天既悠閑又忙叨。

冰箱里有梨花愛吃的水果、牛奶和飲料。

梨花苦盡甘來,是這座現代化的大城市里最幸福的老人之一。

梨花終日坐在陽台一把藤椅上,靜靜地坐著,視野的中心是個巨大的立交橋。五顏六色的汽車在立交橋上流動、旋轉,形成巨大的汽車漩渦,或者是色彩漩渦。看久了會眼暈。

梨花干凈。喜歡穿白衣裳。老老年是白花旗、白市布,後來是白的確良、白綢子。梨花長得白,又一頭銀發,腦後挽著舊社會東北老人通常挽著的那種發鬏。發鬏上罩著黑絲網罩,c著一個老式叉子,有兩片桃葉和一個紅色的紙葫蘆從發鬏上垂下。有少許風來,那紙葫蘆就微微地盪。墜在耳垂上的金耳環,也隨之熠熠地閃光。讓人聯想到梨花年輕時的美麗。梨花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陣之後,會把頭向左扭,左手從前面繞向右後方配合右手重新將發鬏別了一下。在這個動作中,兩個手腕上各戴的一只銀鐲子曾經相碰,發出叮的聲響。那細而尖銳的錚錚之聲久久不絕。隨著銀鐲子相碰的聲音漸漸消失,梨花會輕輕地哼唱起東北民歌《月牙五更》:一更呀——上滑——哈——下滑——里呀——平直拉長——哈,一頓。月——低平,突然上挑——牙呀出—正—東啊——哈哈——

可惜,梨花瘋了。

梨花瘋這天,沒有任何預兆,只是又下起了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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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預兆(1)

兒女們誰也沒想到母親會瘋。而且,梨花瘋得幾乎跟沒瘋一個樣,讓人很難察覺。仔細回憶梨花發病的過程,其實是有預兆的。只是被忽略了。

首先是梨花半夜里起來喚貓。

梨花80歲壽辰頭天晚上,一家人剛睡下不久突然驚醒了。是誰在走廊里喊什么。那聲音很大,聽起來帶著焦急還帶著恐懼。這聲音通過樓道的共鳴顯得有些恕hサ娜碩汲隼次試趺蠢蒼趺蠢玻吭詞搶婊呃然ɑɑɑu鞀矯a@婊ㄋ盪罄昝u凰宜┳夭渙思依玻≌飪燒φィ苛窒閿晁擔勐榪贍蓯敲渭耍衙蔚背閃訟質怠pπ值靡慌氖鄭パ秸鈄琶簧綻裎錟牛【透棠搪蛑恍∶ㄟ洹a窒閿晁敵校銥蔥小b柙諳縵麓裊思甘輳不睹o范模吐蛑恍∶an衣頡?br /

誰也沒把這件事當作精神失常的信號。

另一個預兆是梨花跳樓。

第二天不管上什么課,笑笑的眼前全是可愛的小貓咪。那些小貓咪在她眼前,在她腦袋里,在她心里蹦蹦跳跳。後來小貓咪開始用爪子撓她的心,撓她的每一條神經。熬到下午最後一節課她終於請了假,蹦上自行車往家奔。遠遠的就見乃乃坐在陽台上,陽光給梨花罩上一圈金黃。笑笑喊了一聲乃乃。梨花站起來向下看,喲!是笑笑哇?是乃乃的笑笑回來啦?笑笑應了一聲哎!乃乃。林香雨也回來了。笑笑怕媽媽怪她請假,討好又調皮地說媽你今天特漂亮。林香雨撲哧一下樂了。林香雨41歲,從後邊看20歲,從前邊看26歲。黑紗短袖上衣,黑紗裙,留著50年代電影里才能看到的齊腮短發,嘴角上永遠掛著三分笑意,笑眼。不笑時眼睛也像笑。屬於溫文爾雅,美秀而文的舊式美人兒。笑笑所以燦爛,是因為取乃乃一部分優點,取媽媽一部分優點。不過笑笑通常只承認自己像乃乃。只有跟父親生氣的時候才會對老爹說我長得好看是像媽,跟你沒關系。老爹就灰溜溜的。林香雨從車把上摘下一只小筐。笑笑就知道有戲,一步蹦過去揭開小筐的蒙布,兩只小貓咪伸出頭來喵喵地叫。呀!不是一只,是兩只,一對兒!笑笑舉起小筐跑進樓。

林香雨剛要進樓,被人拉了一下,回頭一看是位戴紅胳膊箍的老太太:閨女呀,三樓那老太太是你婆婆呀?林香雨不知所以地點頭:是呀。大娘有事呀?戴紅胳膊箍的老太太緊張而神秘地說:你婆婆今天要跳樓自殺。林香雨的大腦嘭地一聲炸開了,同時驚恐地啊了一聲,愣了少許,清醒過來了,說:不可能。不可能的。說著轉身進樓。戴紅胳膊箍的老太太對著她背後喊:閨女呀,你可別不往心里去呀?你媽真的要跳樓!林香雨站住,回過頭來觀察那位老太太,她覺得這位老人還不大像有精神病的樣子。老太太的話像鬼精靈跟著她上樓,後背就冒涼風。

林香雨進樓後,老太太還往樓里望著。這時謝天書回來了。他剛要進樓又被她拉住了。這回老太太不說話只是瞅他。謝天書45歲。人到中年,既有藝術家的氣質,又有男人的風度。他恭敬地問大娘您老有事嗎?戴紅胳膊箍的老太太問,三樓那個老太太是你媽呀?謝天書說,噢。怎么?老太太緊張而神秘地說,你媽今天要跳樓自殺!謝天書本能地向後躲了一下,好像老太太的話帶著毒氣。老太太又朝他湊了一步,說,今個你媽爬到陽台頂上要往下跳,被我喊回去了。孩子,是你家打架了?還是婆媳不合?謝天書蹙眉想了想,又盯老太太看一陣,然後從自行車上拿下東西急忙進了樓。這個過程有點像逃跑。

梨花樂呵呵地把上身探出門外,笑笑把小筐藏在身後,說,乃乃!明天是您老人家的生日,猜猜媽媽給您買了什么好東西?梨花眯著眼睛笑:乃乃才不猜呢。乃乃啥也不稀罕,就稀罕……」用手指點點自己的右面臉。笑笑在乃乃點的地方叭的親了一口。梨花再點點自己的左面臉,笑笑又在點的地方叭的親一口,突然把小筐舉到乃乃面前。梨花樂了:喲,怪不得可哪兒找不到大狸貓,躲草欄子里生崽子克(四聲)啦?嘖嘖嘖嘖!笑笑說,乃乃,別說克了。說克人家不明白。說去。現在都說去哪去,誰也不說克哪克了。乃乃說啊啊,乃乃不說克,說去。笑笑說,這回好了!白天乃乃一個人在家准不寂寞,喂完這個喂那個。一忙活就到了中午,媽媽就回來了。再一忙活又一個半天,我就放學了。這時小貓從筐里跳了出去。乃乃喊,笑笑,快看看小貓克哪克啦?乃乃孫女滿屋追貓。謝天書進屋笑了,嚯!這回咱老媽可有事兒干了!喂飯,管屎管n,還得替它們拉架,夠忙活的!說著走到母親面前,媽,昨天半夜您老沒白起來喚貓,真的喚來了。扭頭對林香雨,我說香雨呀,如果今天夜里咱媽又起來喚j,還怎么辦?

林香雨正拿一個紙盒想給小貓做窩。明天就買j。j籠子就放在衛生間里。

噢,後天又喚狗呢?

那就買狗。住樓房養狗的也不少。

噢,大後天又喚牛呢?

就買兩只牛角安在你的頭上。

笑笑拍手笑:哇噻——老爹是牛魔王!

大家就笑。

這是梨花精神失常前最後的一幕,也是最後的歡樂。從此之後,這個家庭便陷入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霧障之中。

謝天書拿出幾根草。梨花一看就樂了,喲!香草哇?老老年沒見了,先掛牆上吧,得工夫乃乃給笑笑做個香草荷包。在現代裝飾的居室里,梨花的房間有些特殊。牆上掛著一串包米,兩個紅高粱頭,四穗黃色的谷子,一匝褐色大豆,一串紅姑娘,一個精巧的小簸箕,一把舊鐮刀,一對棒槌,牆角還吊著葫蘆和瓢。這些東西是經過精心布置的,有一種隨意的裝飾美。謝天書把香草掛在小簸箕旁邊,退一步看看,說,哎,好看。

2預兆(2)

有人敲門。謝天書去開門。還是那位戴紅胳膊箍的老太太。還是說你媽今天要跳樓的事。謝天書回到屋里,林香雨問是誰?謝天書說那位街道老大娘。林香雨說是不是咱媽要跳樓的事?謝天書笑了,跟你也這么說了?八成是見誰跟誰說,為的是嚇你一跳。這老太太是不是神經不好哇?林香雨說是有點神經兮兮的。謝天書說遇上這樣的老太太隨時隨地向你報告鬼子要進村,讓你挖地道。說著又笑。

半夜喚貓的事被誤認為是母親夢見貓;跳樓的事被誤認為是街道老太太精神不正常。

梨花正式表現出精神失常,一是存折案件;二是失散了47年的大兒子和二女兒是否真的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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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存折事件的伏筆

一家人在吃晚飯。

林香雨到陽台取來一個小陶罐,從陶罐里舀了半勺蝦醬放在一個小碟里送過來說,媽,這是蝦醬,您老最愛吃的。這時候林香雨還不知道這個蝦醬,竟然成為她和母親心靈感應的道具,在關鍵時刻幫了她的大忙。她放蝦醬時小碟正好和母親的銀鐲子相碰,銀鐲子就發出叮的一聲。謝天書、笑笑同時抬起頭來看著乃乃的銀鐲子。笑笑說,真好聽。越聽越好聽。謝天書說,從小就聽慣了這種聲音。很美。笑笑也沒想到,20天後乃乃去世,臨終時將這對銀鐲子戴在她的手腕上,每每聽到這聲音,就想乃乃,就要流淚。

晚飯後,笑笑像一只貓咪那樣玩貓咪。她用一只手去撩撥小貓的胡須,小貓哧地一聲,用一只小爪撓她。笑笑也哧地一聲用手撓它。另一只小貓卻爬上她的肩頭。後來笑笑干脆在自己的嘴巴上畫了6根胡須,喵喵地和兩只小貓床上地下摸爬滾打。

林香雨給母親洗完澡,穿上衣服以後,從自己手提兜里拿出一個活期存折給母親看看說:媽,天犁離家太遠,工作又忙,回不來,提前寄回來一千元錢給您老人家過生日。我把這一千元錢給您老存上了,是活期的。我把這活期存折和五萬定期存折放在一起。林香雨說著開始掏兜。母親的上衣全是旁開襟的。衣襟上有個兜,永遠用三個別針牢牢實實地別著,過去全裝紐扣、補丁條什么的,漸漸被林香雨清除了。林香雨先取下三個別針,掏出里邊的小包,解開,里面又是兩個小包。解開其中的一個較大的小包,里邊是一個定期存折和嶄新的500元人民幣。林香雨把一千元活期存折和定期存折還有那500元現金一起包好,裝進母親兜里,又用三個別針別上說,媽,您這兜里有兩個存折和500元錢。

梨花摸下兜,說:嗯吶。

這個細節後來被林香雨無數次回憶過,越回憶越模糊,到最後連自己也叫不准了。謝天書呢?他這個人分散注意能力特強,常常是做這個想那個。當時他正在想列賓的《伏爾加河纖夫》,心中涌動著《伏爾加纖夫曲》深沉的旋律。而笑笑呢?笑笑根本不用回憶,媽就是把存折放乃乃的兜里了。她記得很牢。盡管她當時在玩小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