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地笑了笑,接下去道:「他若不是來復仇的,你又何必去找他?」
公孫斷沒有再說話,他轉身走了出去,腳步聲沉重得像是條憤怒的公牛。
馬空群看著他巨大的背影,眼里忽然露出憂郁恐懼之色,仿佛已從這個人的身上,看出了一些十分悲慘不幸之事。
四十個人,四十匹馬。
四十個大羊皮袋中,裝滿了半清水和干糧。
刀已磨利,箭已上弦。
雲在天仔細地檢查了兩次,終於滿意的點了點頭,但聲音卻更嚴厲:「十個人一組,分頭去找,找不到你們自己也不必回來!」
公孫斷已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里雖顯得有些凌亂,但卻寬大而舒適,牆上排滿了光澤鮮艷的獸皮,桌上擺滿了各種香醇的美酒,在寂寞的晚上只要他願意,就有人會從鎮上為他將女人送來。這是他應得的享受。他流的血和汗都已夠多。
可是他從來未對這種生活覺得滿意,因為在他內心深處,還埋藏著一柄刀,一條鞭子。
是他自己用自己沾滿血腥的手埋下去的!
無論他在做什么,這柄刀總是在他心里不停地攪動,這條鞭子也總是在不序的抽打著他的靈魂。
桌上的大金杯里酒還滿著,他一口氣喝了下去,眼睛里已被嗆出淚水。
現在終於已有人來復仇了,但他卻只能像個見不得人的小媳婦般坐在屋子里,用袖子偷偷擦眼角的淚水——無論是為了什么原因流下來的,眼淚總是眼淚。
他又倒了滿滿一杯酒,喝了下去。
「忍耐!為什么要忍耐?你既然有可能要來殺我,我為什么不能先去殺你?」他沖了出去。
也許他並不想去殺人的,可是他心里實在太恐懼。
不是仇恨,也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一個人想去殺人時,為了仇恨和憤怒的反而少,為了恐懼而殺人的反而多!
一個人想去殺人時,往往也不是為了別人傷害了他,而是因為他傷害了別人。
這也是自古以來,人類最大的悲劇。
黃昏。
斜陽從小窗里斜照進來,照在傅紅雪的腿上,使他想起了前夜輕撫著他的那雙溫暖而又柔軟的手。
他躺在,疲倦得連靴子都懶得脫了。
雨是停了,什么時候停的?
驟雨後的夕陽為什么總是特別溫暖?
他跳下床,沖出去!
他需要,卻偏偏只能忍耐!
這個小鎮之上的那家低級妓院,結束了他的童男之身。
街上很安靜。山城里的居民,仿佛都已看出這地方將要有這件驚人的大事發生,連個常喜歡在街上游盪的人,都寧可躲在家里抱孩子了。
萬世遺站在屋檐下,看著街上的泥濘,似在思索著件很難解決的問題。然後他就看到傅紅雪從對面的小巷里走出來。他微笑著打了個招呼,傅紅雪卻像是沒有看見,蒼白的臉上,仿佛帶著種激動的紅暈,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一道窄門。
門上的燈籠已燃起。
傅紅雪的眼睛似也如這燈一樣,也已在燃燒。
他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慢慢地,一步步地走過去。
萬世遺忽然發現這冷漠沉靜的少年,今天看來竟像是變得有些奇怪。
一個人若是忍耐太久,憋得太久,有些時候總難免會想一下的,否則無論誰都難免要。
萬世遺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他的確應該痛痛快快的喝頓酒了。」最好能喝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那么等他醒來時,雖然會覺得頭痛如裂,他精神卻一定會覺得已松弛了下來。
當然最好還能有個女人。
萬世遺在奇怪,也不知道這少年一生是不是曾接觸過女人,若是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也許反倒好些……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的男人,就像是個嚴密的堤防,是很難崩潰的。最危險的是,剛接觸到女人的男人,那就像是堤防上剛有了一點缺口,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什么時候讓洪水沖進來。
傅紅雪慢慢地穿過街道,眼睛還是盯著那扇門、閃上的燈籠,燈籠亮著,就表示營業已開始。
今天的生意顯然不會好,這地方主要的客人就是馬場中的馬師和遠地來的馬販子,今天這兩種人只怕都不會上門。
傅紅雪推開了門,喉節上下滾動著。
屋子里只有兩個剛和老婆嘔過氣的本地客人,蕭別離已下了樓,當然還是坐在那同樣的位子,正好享受著他的「早點」。他的早點是一小片烤得很透的羊腰肉,一小碗用羊雜湯煮的粉條,和一大杯酒,好像是從波斯來的葡萄酒,盛在夜光杯里。他是個懂得享受的人。
傅紅雪走進去,遲疑著,終於又在前夜他坐的那位子上坐下。
「喝什么酒?」他又遲疑了很久。
「不要酒。」
「要什么?」
「除了酒之外,別的隨便什么都行。」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轉頭吩咐他的伙計。
「這里剛好有新鮮的羊奶,給這位傅公子一盅,算店里的敬意。」
傅紅雪沒有看他,冷冷道:「用不著,我要的東西,我自己付帳。」
蕭別離又笑了笑,將最後一片羊腰肉送到嘴里,慢慢地嚼著,享受著那極鮮美中微帶膻氣的滋味,他絕不是個喜歡爭執的人。但他卻知道已有個喜歡爭執的人來了。
急驟的馬蹄聲停在門外。
「砰!」門被用力推開,一條高山般的大漢,大步走了進來,不戴帽子,衣襟敞開,腰上斜插著把銀柄彎刀。
公孫斷!
蕭別離微笑著招呼,他也沒有看見。
他已看見了傅紅雪。
他的眼睛立刻像一只發現了死屍的兀鷹。
羊奶已送上,果然很新鮮。
這種飲料只有邊城中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也只有邊城的人才懂得享受。傅紅雪勉強喝了一口,微微皺了皺眉。
公孫斷突然冷笑道:「只有羊才喝羊奶。」
傅紅雪聽不見,端起羊奶,又喝了一口。
公孫斷大聲道:「難怪這里有羊臭,原來這里有條臭羊。」
傅紅雪還是聽不見,可是他握著刀的手,青筋已凸起。
公孫斷忽然走過去,「砰」的一拍桌子道:「走開!」
傅紅雪目光凝視著碗里的羊奶,緩緩道:「你要我走開?」
公孫斷道:「這里是人坐的,後面有羊欄,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傅紅雪道:「我不是羊。」
公孫斷又一拍桌子,道:「不管你是什么東西,都得滾開。老子喜歡坐在你這位子上。」
傅紅雪道:「誰是老子?」
公孫斷道:「我,我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我。」
「砰」的一聲,碗碎了。
傅紅雪看著羊奶流在桌子上,身子已激動得開始顫抖。
公孫斷瞪著他,巨大的手掌也已握住刀柄,冷笑道:「你是要自己滾開,還是要人抬你出去?」
傅紅雪顫抖著,慢慢地站起來,努力控制著自己,不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