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酒在桌上。
酒並不能解決任何人的痛苦,但卻能使你自己騙自己。
公孫斷緊握著他的金杯,他也不知自己為什么喝酒,現在根本不是應該喝酒的時候。
但這杯酒卻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滿天和雲在天在看著他,既沒有勸他不要喝,也沒有陪他喝。他們和公孫斷之間,本就是有段距離的。
現在這距離好像更遠了。
公孫斷看著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寂寞孤獨。
他流血,流汗,奮斗了一生,到頭來換到的是什么呢?什么都是別人的。、。
自己騙自己本就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自大;一種是自憐。
一個孩子悄俏地溜了進來,鮮紅的衣裳,漆黑的辮子。
孩子雖也是別人的,但他卻一直很喜歡。
因為這孩子很喜歡他——也許只有這孩子才是世上唯一真正喜歡他的人吧?、他伸手攬住了孩子的肩,帶著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來偷口酒喝了?」
孩子搖搖頭,忽然輕輕道:「你……你為什么要打三姨?」
公孫斷動容道:「誰說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說的,她好像還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狀,你最好小心些。」
公孫斷的臉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馬空群今天早上對他的態度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當然不是真的明白,不過是他自己覺得已明白了而已。
這遠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開了孩子,沉聲道:「三姨呢?」
孩子道:「昨晚就出去了。」
公孫斷一句話都沒有再問,他已經跳了起來,沖了出去。
他沖出去的時候,看來就像是一只負了傷的野獸。
雲在天和花滿天還是坐著沒動。
因為馬空群要他們留在這里。
風吹長草,萬馬堂的大旗還在遠處迎風招展。
砂子是熱的。傅紅雪彎下腰,抓起把黃沙。
雪有時也是熱的——被熱血染紅的時候。
他緊握著這把黃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傅紅雪垂下頭。
他腳步並沒有停下,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腳再跟著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
陽光照在臉上,他的臉卻像是遠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種從不溶化的冰雪。
突然間,一陣蹄聲打斷了她的話。
一匹馬沖了過來,馬上的人魁健雄壯如山岳,但行動卻矯健如脫兔。
健馬長嘶,人已躍下。
公孫斷就跟著沖過去,一手摑向他的臉,厲聲道:「閃開!」
他的喝聲突然停頓。他的手並沒有摑上傅紅雪的臉。
一柄刀突然從旁邊伸過來,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握刀的手卻是蒼白的。
公孫斷額上青筋暴起,轉過頭,瞪著傅紅雪,厲聲道:「又是你。」
傅紅雪道:「是我。」
公孫斷道:「今天我不想殺你。」
傅紅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殺你。」
公孫斷道:「那么你最好走遠些。」
傅紅雪道:「我喜歡站在這里。」
他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看著公孫斷,蒼白的臉上似已白得透明。
公孫斷還在笑,好像這一生中從未遇見過如此可笑的事。
傅紅雪就在等。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絡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孫斷的笑聲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個字,他說得很輕,輕得就像是呼吸。
一種魔鬼的呼吸。
他說得很慢,慢得就像是來自地獄里的詛咒語。
公孫斷的人似也僵硬,眸子里卻突然有火焰燃燒起來。
他盯著傅紅雪,道:「你在說什么?」
傅紅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大地上黃沙飛卷,草色如金。
大地雖然是輝煌而燦爛的,但卻又帶著種殘暴霸道的殺機。
在這里,萬事萬物都是殘暴剛烈的,絕沒有絲毫柔情。
公孫斷的手已握著刀柄,彎刀,銀柄。
冰涼的銀刀,現在也已變得烙鐵般灼熱。
他掌心在流著汗,額上也在流著汗,他整個人都已將在烈日下燃燒。
「拔你的刀!」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動著。
實在太熱。熱得令人無法忍受。
傅紅雪冷冷地站在對面,卻像是一塊從不溶化的寒冰。
一塊透明的冰。這無情酷日,對他竟像是全無影響。
他無論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遠山之巔的冰雪之中。
公孫斷不安地喘息著,甚至連他自己都可以聽到自己的喘息聲。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從砂石里爬出來,從他腳下爬過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遠方飛揚,風中不時傳來馬嘶聲。
「拔你的刀!」
汗珠流過他的眼角,流入他鋼針般蛋髯里,濕透了的衣衫緊貼著背脊。
傅紅雪難道從不流汗的?
他的手,還是以同樣的姿勢握著刀鞘。
公孫斷突然大吼一聲,拔刀!揮刀!
刀光如銀虹掣電。刀光是圓的。
圓弧般的刀光,急斬傅紅雪左頸後的大血管。
傅紅雪沒有閃避,也沒招架。
他突然沖過來,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彎刀。
他的刀也已被拔出。「噗」的一聲,沒有人能形容出這是什么聲音。
公孫斷沒有感覺到痛苦,只覺得胃部突然收縮,似將嘔吐。
他低下頭,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然後他就覺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跡般消失,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他看著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見刀柄。
他至死還是沒有看到傅紅雪的刀。
黃砂,碧血。
公孫斷倒卧在血泊中。
他的生命已結束,他的災難和不幸也已結束。
但別人的災難卻剛開始。
正午,酷熱。
無論在多么酷熱的天氣中,血一流出來,還是很快就會凝結,汗卻永不凝結。
雲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顯然是個不慣吃苦的人。花滿天卻遠比他能忍耐。
一匹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馬場。
馬背上伏著一個人。
一條蜥蜴,正在舐著他的血。他的血已凝結。
一柄閃亮的彎刀,斜插在他的腰帶上;烈日照著他滿頭亂發,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間,一聲響雷擊下,暴雨傾盆而落。
萬馬堂中已陰暗了下來,檐前的雨絲密如珠簾,花滿天和雲在天的臉色正和這天色同樣陰暗。
兩條全身被淋得濕透了的大漢,抬著公孫斷的屍身走進來,放在長桌上。然後他們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們不敢看馬空群的臉。
他靜靜地站在屏風後的陰影里,只有在閃電亮起時,才能看到他的臉,但卻沒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來,坐在長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孫斷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但面上的表情卻遠比流淚更悲慘。
公孫斷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還帶著臨死前的痛苦和恐懼。
他這一生,幾乎永遠都是在痛苦和恐懼中活著的,所以他永遠暴躁不安。
只可惜別人只能看見他憤怒剛烈的外表,卻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群忽然道:「這個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對花滿天和雲在天說話。
他接著又道:「若沒有他的話,我也絕不能活到現在。」
雲在天終於忍不住長長嘆息一聲,黯然道:「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人。」
馬空群道:「他的確是個好人,沒有人比他更忠實,沒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這一生中,卻從未有過一天好日子。」
雲在天只有聽著,只有嘆息。
馬空群聲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該死的,但現在卻已死了。」
雲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紅雪殺了他。」
馬空群咬著牙,點了點頭,道:「我對不起他,我本該聽他的話,先將那些人殺了的。」
雲在天道:「現在……」
馬空群黯然道:「現在已太遲了,太遲了……」
他忽抬起頭,厲聲道:「只不過,復仇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
雲在天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什么事?」
馬空群道:「你過來,我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