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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語 眉如黛 5452 字 2021-04-22

第一章

常洪嘉提著年貨,坐在鋪著稻草的板車上,舉目所見,盡是一片褥子似的積雪。

等到了驛站,車夫吁馬停車,招呼了他一聲:「常大夫。」見他充耳不聞,又咧嘴一笑:「常大夫?」

常洪嘉看著無邊無際的雪景,許久才回過神來,朝車夫拱了拱手:「有勞了。」

說著,扶著路邊矮樹下了車,樹上積雪被他隨手一撐,簌簌地落了場小雪,直砸得人發髻雙肩一片冰涼。眼見著車夫揚鞭拴車,常洪嘉這才提起年貨,慢慢地向鎮口走去。

聽銀鎮地處山腳,鎮民靠山吃山,多以采葯謀生。

常洪嘉開的醫館便在鎮尾,平日里門庭冷落,隆冬時節更是少有人來。鎮民們平日里熟知葯理,但凡頭痛腦熱,都是自己煎熬湯葯,常洪嘉先前還攏著袖筒候在門前,逐漸便收斂心x,跟著鎮中的老人一起晾曬葯材,談些「上葯養命,中葯養x」之事。

就這樣相安無事的過了六七個年頭,積蓄漸散,醫術卻大有進境。

在鎮中人看來,常大夫生得面貌白皙,笑起來自有一股溫文沈靜的氣度,說他三句,也難得回上一句,六七年間未見他與人爭吵過,若不是身形清臒,倒不失為一位好夫婿。偏偏年近三十,仍未娶妻生子,誰也不知道緣由。

他一路走來,不少鎮民與他招呼,常洪嘉都是拱手還禮。幾戶近鄰看了笑起來:「常大夫,今年又是一人過年?」

常洪嘉輕聲應了一句:「今年不是。」

鄰家簇擁上來,搬了一張條凳請他坐,又沏好香茶。常洪嘉熱茶入口,臉上這才有了些血色,嘴里直說:「有勞諸位。」

待熱茶涼透,常洪嘉與人作別,獨自回到醫館。

兩道院門掩上,院中同樣是滿目銀白,常洪嘉將置辦來的干貨放在地上,拿起掃帚,將積雪掃作兩堆,露出凍成灰褐色的土來,一個人拄著掃帚在冰天雪地里呆了片刻,走到檐下,把水缸蓋板上的積雪用力拂去。

缸中清水已結了一層薄冰,拿手一敲,冰層便半沈了下去,倒影一花,漣漪盪起。常洪嘉怔了一怔,才把鐵鉤上掛著的瓷碗取下來,舀了滿滿一碗水。

院中雪還未停,鵝毛大雪斜飛進屋。鋪天蓋地的雪花,仿佛還是舊時光景。

常洪嘉把撐窗的竿子支起,一面端著碗喝水,一面倚窗看著雪景。

梁上不知何時盤了一條小蛇,嘶嘶地吐著信子:「掃雪迎客,先生多禮了。」

常洪嘉站在原地,聞言低笑了一聲:「是你多禮了。」

小蛇在橫梁上緩緩蠕動起來:「先生果真要回谷?」

說著,筷子chu細的青綠色蛇身又在梁上纏了兩圈,黃色的眼瞳冰冷卻銳利,蛇頭倒掛下來。常洪嘉從灶上取了些r糜,掬在手心喂它吃完,這才低低笑了:「回去也好。」

小蛇縮回y影中,心滿意足地盤踞起來:「沒有r吃,也沒有酒喝。」

常洪嘉不吭聲了,直到小蛇昂起頭,才低笑著說:「我知道。」

小蛇悄無聲息地游到斗笠上:「見到了,不是更傷心麽。」

常洪嘉已經站了起來,把包袱皮抖開,年貨束好,著手打點起行李,驟然聽到這一句,雙手竟是微微發顫,慌忙握緊了常用的針囊:「怎麽忽然這麽說。」

蛇盤在斗笠上,靜靜看著常洪嘉神魂不定地把包袱扎緊,塞進葯簍,用鐵釵撥了兩下炭火,直到火呼的旺了起來,又幡然醒悟,拿鍋蓋捂滅了火源。

屋內重新變得y冷潮濕。直到此時,小蛇才順著土牆游了下來:「先生請隨我來。」

常洪嘉背上葯簍,跟著他跨出門檻,看著院中再熟悉不過的石桌石墩,漸漸被大雪掩埋,自己卻空著手,不由猛吸了一口氣,正要關緊門窗,落上大鎖,忽然又想起那句話,好似被凍傷了肺腑,柱子似的杵在那里。

縱使見到了,不是更傷心麽。

小蛇在雪地里游了一段,見他還呆站著,笑了:「先生又不去了?」

常洪嘉肩上沾著未化的雪花,猛地上了鎖,一腳深一腳淺地跟了上去。一人一蛇徑直出了鎮,上了山道,路上的行人卻似看不到一般。鵝毛大雪中,剛被人踏得泥濘灰黑的石道又變得一片白芒。

就這樣貼著山壁,一步一步走過懸空棧道,到了沒有路的地方,地勢愈發崎嶇起來。

小蛇越行越快,不多一會便竄進枯枝老藤中。常洪嘉乍然跟丟了身影,憑回憶走了一段,猛地回頭,發現連來時的足跡都被大雪蓋住了。他一個人在深山老林里走著,不知道繞了多久,才聽見嘶嘶的響聲。

那尾小蛇盤在路口,見他追上來,又繼續往山中游去,直行到一座懸崖前。常洪嘉拽緊了峭壁上縱橫交錯的老藤,跟著它一寸一寸往下攀爬。

時隔七年,每一步的石坎還鑿在那里。

等下到崖底,皚皚白雪間終於有了零星的幾點綠意。鶴返谷就坐落在綠意最深處,丈許的辛夷樹半遮谷口,枝梢壓滿積雪。小蛇走在草甸間,身體與青草一色,常洪嘉仿佛又要跟丟了,直到入了谷,看見潑天的綠意,和一株株提早盛開的辛夷,從深紫到淺粉,百花灼灼,才真正放下心來。

谷中零零落落地盤著十幾條不成氣候的小蛇,溪水上飄著木板麻繩連成的浮橋,偶爾有幾座灰瓦白牆的宅邸,隱藏在開得爛漫的辛夷花後,除此之外,再沒有半點人煙。

常洪嘉慢慢走到最破落的那一間,推開門,發現桌櫃竹榻仍是按老樣子貼牆擺放,床帳上蒙著厚厚的灰塵。他取來清水,自己擦拭了一遍,才在榻上坐下,把鞋襪褪了,從葯簍中取出溫經活血的葯酒,揉捏起早已凍僵的雙腿。

等皮膚微微發熱,推開門板,天色已暗了下來。石階上擺好了素粥和筷箸,碗下壓著一個簇新的紅封,常洪嘉把糊著漿糊的封口細細撕開,發現里面照舊裝著一枚銅錢。他拿著這枚錢,珍而重之地握了好一陣。

半晌,才從袖里m出一串銅錢,用剪子將串錢的紅線絞開,把新的那枚套進去,再重新綁好。做好這一切後,常洪嘉端起碗,坐在門檻上抿了一口。舌尖嘗到熟悉的味道,想到數重山外此時應有熱鬧的爆竹聲,心中又是一陣悸動,慌忙把碗湊到嘴邊,囫圇地喝起粥來。

爆竹聲聲辭舊歲,若是辭別不去的舊夢呢?

夜色中不知何時響起了闊別已久的琴聲。

日日夜夜,聽見這洞悉一切,清心寡欲的琴聲,不是更傷心麽。

第二章

天明後,常洪嘉梳洗過,自行上了浮橋,每踏一步,木板都會被溪水沒過,累累的卵石在澗泉的摩挲下溫潤可愛,手指長的白魚,用尾巴攪著水紋,好不容易到了對岸,原本從這頭傳來的琴聲忽然又轉了向。常洪嘉側耳去聽,清正的音律時而在矮灌間,時而在辛夷樹梢,順著陡直的四面上壁往上看,四面八方都是弦聲。

他怔了怔,漫無目的地順著竹籬笆走了一段,看到那條青蝮蛇盤在樹上,頭沖他往南撇了撇。常洪嘉笑著道了謝,往南一直上了浮屠道,到了沙池,看見要找的人正坐在沙池正中的石台上,一身綠袍深如墨色,底下玄色襯里,長發及地,膝上照例放著一張琴。

只看了一眼,常洪嘉暗了眸色,一張斯斯文文的臉上,笑意再也掛不住。那人仍撫著琴,五官如丹青妙手繪成,眉心一道金色佛印,直到常洪嘉走上前,淡泊的琴聲才停了下來。

「谷主,洪嘉……回來了。」常洪嘉在沙池外長長地行了一稽,半晌抬眼,正和那人淡漠如古井水的眼睛對上。

常洪嘉心緒起伏,卻無法挪開視線,還想再往前走,才發現失了禮數。那人白如明玉的手拿過一旁的葦桿,在沙上緩緩寫下幾個字:還習慣麽。

等常洪嘉看清楚了,呼吸又是一窒,顫聲答道:「都習慣,有勞谷主費心。」

只是待他說完了,四周卻久久沈寂下來,只能隱約聽見谷中呼嘯的風聲,辛夷花落在水面的輕響。常洪嘉幾不可聞地說:「谷主還在修閉口禪?」

那人微一頷首,把古琴放在琴桌上,一步一步踱下石台。

僧人修業時為減少口業,常修閉口禪,一禁語便是數十年,亦有信徒為求靈驗,從許願那日起便禁語,願成方開口說話。

細數起來,這人從初見之時就是這樣,明明是……妖。

就在綠衣人踏上沙池的時候,香爐里的香靜靜滅了,一縷殘煙從銅香爐中升起。常洪嘉看著他墨綠的袍裾從沙上拖曳而過,香囊環佩叮鐺有音,青瑩玉光照著皎皎姿儀,許久,才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這幾年一覺睡醒,人仿佛還在鶴返谷,只是近鄉情怯,總跨不出那一步,」常洪嘉低聲說著,眼睛看著腳下:「此次回來,想過長留此處……」

兩人說著,已到了浮屠道上。兩面山壁間是僅容一人通行的狹徑,最寬處也不足四尺,裸露的石壁上刻著形態各異的佛像,頭頂天成一線,光柱傾瀉而下,整條浮屠道金光暴漲,密密麻麻的佛像或坐或卧,眉目祥和,一直到離地三丈處方止。

常洪嘉的眼睛慢慢看向那人:「會不會……叨擾谷主?」

綠衣人已經到了浮屠道外,滿樹雜花和他袖手青衫,仿佛畫一般似真似幻地展在眼前。那人視線漫不經心地掃了過來,廣袖一拂,地上散落的細沙攏成兩個字:無妨。

洪嘉突然鼻子一酸,連忙作揖,強笑道:「多謝。」

等常洪嘉孤身一人回到小院,已經疲憊不堪。一尾黑蛇蜷在花凳上,見他進來,淡淡地哼了一聲。常洪嘉臉上仍是笑著:「好久不見。」等他看清了小蛇視線所及,才驟然慌亂起來。

從醫館帶入谷中的山水習作,一時疏忽,仍鋪放在桌案上,畫軸右側依稀可辨一行小字:

巍巍遠山,

霧剪晴嵐;

為君一言,

摶轉九天。

等常洪嘉急急擋在那副掛軸前,一切早已無濟於事。

黑蝮蛇看著他,微眯起眼睛:「何為巍巍遠山之晴嵐?」

常洪嘉當下啞然,踟躕半晌,才低笑道:「我帶了些果脯,你嘗嘗?」話一出口,連自己都感到底氣不足。卷上幾句題詩,分明藏著那個人的名諱──魏晴嵐。淡如朝霧,清似遠山,悄然來去,卻如亂花迷眼,誰驅得散,誰撲得住?

黑蛇吐著信子,看著常洪嘉把包了油紙的果脯一層層剝開:「你為誰一言而摶轉?」

常洪嘉靜靜站著,情知青蛇洞徹,黑蛇詭詐,谷中十余尾色彩斑斕的靈蛇,每一尾都不好應付,只得硬起頭皮,輕笑著說:「什麽摶轉,不過是無頭蒼蠅亂撞。一廂情願,又無計可施。」說著,乞饒般地拱了拱手,黑蛇這才放過他,慢條斯理地把他掌心里的果脯吞咽下肚,只嗤了一聲:「何苦。」

谷中清閑,和聽銀鎮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常洪嘉每日里烹粥喂蛇,清掃落葉,翻閱醫書,采葯熬葯,半日便過去了。偶爾幾聲琴音,也m不清從哪里傳來。

一日清晨,山中又下起雪,大雪紛飛,從峭壁夾縫飄入浮屠道。

常洪嘉端了熬好的米粥,一條條去尋谷中蛇。原本盤踞在各處的小蛇,竟然都不見了蹤影。他繞著竹籬,在谷中細細轉了兩圈,仍是一無所獲,只好轉身前往浮屠道,沒想到行至沙池盡頭,石台上孤零零擺著琴桌和瑤琴,連谷主也不知去向。

常洪嘉想起那人已有數日粒米不進,不由端著托盤停了下來。

粥雖清淡,聊勝於無,他肯不肯喝,又是另一回事。

這樣想著,一時間竟連不得擅入的禁令都拋在腦後,一步一步慢慢踏入沙池。

腳下柔軟的細沙每走一步都微微陷了下去,在身後留下一行清晰的足跡。四五步過後,眼前忽然吹過一陣大霧,等霧氣散盡,琴桌銅爐已近在咫尺。常洪嘉把盤中猶帶余溫的素粥勻出一碗,正要放到台上,身後突然傳來清脆的玉聲,猛地回頭,才發現魏谷主一身墨綠長袍,徐徐朝這邊走來,腰上數串環佩玉墜隨著步履輕輕相撞,人如臨虹款步。

常洪嘉一時手足無措,急急擱下食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還未起身,那人已伸手來扶,愕然去看時,正對上那人令人屏息的面容。

只是這一刻,谷主終年冰雪不化的臉上,並沒有那麽不近人情。

他越過常洪嘉,一級一級登上石台,將粥碗上的碗蓋揭開,聞了一聞,用勺子舀了半勺,靜靜往嘴邊送去。常洪嘉仿佛在夢里一般,低低地喊了句:「有些燙……」那人沖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已把粥咽了下去。

這抹笑容如投石入水,景物盡被漣漪攪亂。常洪嘉怔怔地站著,寒冬中大雪封山,天地素裹銀裝,他卻仿佛窺見了雪中花。

「我在粥里放了枸杞、粳米,我……」

他生平頭一次,說得這樣結巴,那人偏偏全聽懂了,從碗中又舀了一勺。常洪嘉還想再看真切些,突然聽見一首淡漠的古曲,五音起伏間似曾相識。常洪嘉不明所以地呆站著,石台上那人仍端著碗,笑意未減。

琴聲愈發清正,聲聲皆在勸人警醒,常洪嘉張了張嘴,嘴唇驟然失了血色,似乎終於醒悟過來。耳邊又是錚錚一陣弦鳴,大霧倏地散開,台上並沒有人。

腳邊碗傾粥灑,一地狼藉。

那人的真身就站在身後,將瑤琴拄在地上,指凝氣勁,在沙上寫下數字:此地不得擅入。

常洪嘉仍未回過神來。那人只得蹙眉又寫了幾句:池中塵緣幻象如恆河沙數,故名沙池。

常洪嘉怔然良久,想的卻是這人平日里,在池上撫琴。

在沙池上撫琴,那麽多足以令人心醉神迷的幻象,他都不曾動心?

第三章

「動心?也不是沒有。」

黑蛇盤在梁上,只探下一個腦袋,相處的多了,早知道它的話只能半信:「三千年前,谷主功體初成,正是逍遙快活的時候,忽然從外面來了一個和尚,說他生有佛x,總有一天能渡化成佛。」

「谷主當然不信,孰料一番斗法,竟是敗下陣來。和尚拿念珠把他捆在樹上,下雨的時候,就撐了破傘,在他面前講諸天菩薩如何苦修,如何頓悟,天晴的時候則誦讀經文,揉琴禮佛。谷主心高氣傲,如何能受人擺布,捆了數月後,趕上一場瓢潑大雨,電閃雷鳴,他便一心想著雷解求去。」

它看常洪嘉聽得入神,笑了幾聲:「這也是下下之策,遇上生死關頭,借助天雷,毀去r身,只留元神逃命……當時境況,委實不到魚死破的時候。所以等和尚撐著傘出來,看到被劈得不成樣子的蛇屍,大吃了一驚,幾乎把僧鞋踏破,才在一株辛夷下找到谷主將散的元神。」

「等谷主練出r身,又是數載春秋。之間免不了聞著檀香味,聽他木魚聲,再化成人的時候,脾氣也略微變了。到了這個時候,只聽那和尚說,從今日起,我說經,你挑錯,挑對一處,我給你磕一個響頭,說不過我,你給我磕一個響頭。」

「谷主自然使出十成j力,凝神聽他說每一句佛偈。」

魏晴嵐盤膝坐在沙池,琴在膝上,弦在指下。手指一撥,清平古雅的琴聲便流瀉而出。眼前幻象迭生,幻境中,也是這樣一場浩大的雪景。天地間風聲颯颯,渺無人跡,那和尚換了棉鞋棉布僧袍,領著他在雪地中走了一段,雙雙盤腿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