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人間有情天(1 / 2)

明天下 孑與2 4841 字 2020-06-03

第一章人間有情天

崇禎十一年的時候,藍田縣徹底的從大明的塘報消失了。

這個名字一般只會出現在戶部,工部的文書上,至於兵部好像已經忘記了這個地方的存在。

夜漏的水滴聲驚醒了沉思中的朱由檢,他緩緩抬起頭,看看昏暗的大殿,沉聲道:「掌燈!」

王承恩從帷幕後邊走出來,點亮了蠟燭,猶豫片刻,有把桌案邊上的燈山點亮了。

朱由檢看著明晃晃的燈山,想要說什么,最終還是嘆息一聲。

王承恩又提出來一個朱漆食盒,將里面的小菜一樣樣的擺在朱由檢的面前,又添了一碗白飯,添了碗西紅柿蛋湯,就退讓到一邊。

猶豫了一下輕聲對皇帝道:「陛下,這是皇後親手做的,奴婢就沒有安排試毒。」

朱由檢低聲道:「她做的飯食還驗什么毒啊,如果她想讓我死,就隨她。」

說罷就取過湯碗,一勺勺的喝湯。

直到將一碗西紅柿蛋湯喝的涓滴不剩,這才停下來,瞅著空空的湯碗對王承恩道:「這東西雖然價廉,卻是美味。」

王承恩道:「是皇後在宮中空地上種的。」

朱由檢笑道:「她既然嫁給了我,吃苦總是難免的,可惜啊,這東西雖然好,產量最高的地方卻是藍田縣。」

王承恩笑道:「陛下,您再試試玉米,這也是皇後親手種植的。」

朱由檢從盤子里取過小半截玉米咬了一口,細嚼慢咽之後點點頭道:「雲昭就算有萬般不是,把新糧食種植推廣開來,史書上就不該沒有他的名字。

王承恩,你說,雲昭他恨我嗎?」

「您是君父,雲昭是臣子。」

「可是,人人都說他狼子野心。」

「說他是狼子野心的人不繳稅!」

「咦?」朱由檢驚詫的抬起頭,王承恩這個奴婢一向不肯為外人多說一句話,今日卻是怎么了?

王承恩抱著拂塵施禮道:「陛下,奴婢的嘴巴被藍田縣的銀子給撬開了,不得不幫他們說話。」

朱由檢並沒有生氣,而是瞅著王承恩等他解釋。

「山西蝗災,陛下節衣縮食擠出八萬兩內帑銀子,皇後布衣荊釵擠出來兩萬兩脂粉銀子……為了擠出這點銀子,陛下已經有五年未曾添新衣,您看這袖口都起毛了……皇後娘娘茹素多年,如今鳳體欠安,卻不許御醫開補氣的珍貴葯材。

陛下吩咐滿朝文武捐輸,兩個月共得一萬六千四百二十七兩銀子……唯有雲氏安人雲秦氏認捐白銀三萬兩,外加糧食八萬七千擔,還承諾,願意把陛下,皇後,以及群臣捐輸的銀子全部按照吾皇九年的糧價換成糧食。

有這些事,奴婢覺得在陛下面前為雲氏說幾句好話是應該的,至於陛下聽不聽,就不是奴婢所能左右的。」

朱由檢笑道:「好一個奴才啊,里外的好人都讓你做了。」

王承恩見皇帝難得的有了笑臉,就在一邊打趣道:「雲氏忠心不忠心的奴婢不知,奴婢拿到了雲氏捐輸的現銀,都是藍田縣的官銀,沒有一錠雜色銀子,更沒有用鐵錢替代的。

至於糧食,也都是去年秋里才收的新糧,沒有摻雜秕谷,泥沙,麥子黃澄澄的,粒粒飽滿,糜子,谷子,高粱,玉米都是如此,這樣的糧食比起宮中購置的糧食還要好一些。

如果不是陛下不許奴婢動這批糧食,奴婢都想把這些糧食跟宮中的糧食調換一下。」

朱由檢默默地端起飯碗,就著各色小菜吃了兩碗飯這才放下飯碗,漱口,凈手之後在書房中慢慢的走了幾步。

「王承恩,你說雲昭對朕還算恭敬,為何他就不能出兵剿滅李洪基這些賊寇呢?

他在塞上守著一座孤城面對多爾袞,岳托,杜度,多鐸的十萬大軍的征伐,還能殺的建奴狼狽逃竄,為何就不能迅速出兵為朕平滅大明國土上的蟊賊呢?」

王承恩後退兩步拜倒在地道:「這是國家大事,奴婢焉敢置喙。」

朱由檢點點頭笑道:「也是,朕不該問你,朕只是想不通啊,雲昭治下兵強馬壯,有好幾次朕以為他會反,以為他會兵出潼關,結果,那么好的機會,他依舊按兵不動。

不僅僅是按兵不動,還支援了朝廷無數的糧草,軍械,甚至在朕最需要的關頭,封鎖了古道,隔絕了流寇們匯合的通道,可謂功莫大焉。

他在所有人都認為他狼子野心的時候,卻用了整整四年時間謀劃塞上孤城,在我大明宣大防線之外又構建了藍田塞!

隔絕了奴酋南下的通道,同時,還把奴酋已經征服的蒙古諸部隔絕成東西兩塊。

使得西蒙古諸部,與烏斯藏諸部,青海諸部與建奴的隸屬名存實亡,這幾乎是驚天的手段。

朕每次看到關於藍田縣的消息,心底總是有些喜氣洋洋,可是,每次想到雲昭這個人,朕心中又是五味雜陳,說不出的酸楚。」

王承恩依舊趴在地上,他明白,皇帝不需要他的意見,他只是想找一個人聽他說話而已,自己恰好是最合適的那個人。

「這些話放到朝堂上,每一件,每一樁都成了雲昭野心勃勃的見證,而且理由充分,朕無話可說……」

「雲昭啊,你到底是我大明可以撐起江山的肱股之臣,還是一個野心勃勃的曹操,朕真的很迷惘啊……」

王承恩見皇帝在書房里踱步的速度越來越快,就悄悄地起身,打開了書房的大門,讓一縷白色的月光照進這座陰暗的書房。

「陛下,皇後娘娘尚未安歇。」

朱由檢什么話都沒有說,就走出了書房,將全身都沐浴在月光下,還張開了雙臂像是要擁抱天上的月亮。

紫禁城的前殿一棵樹都沒有,只有無數曲曲折折的由發黑的漢白玉欄桿圍出來的空地。

隨著王承恩輕咳一聲,無數的宦官就從各個角落里走了出來,如同從地底鑽出來的鬼魂。

天上掛著一輪碩大的明月,宦官們並沒有點亮燈籠,而是圍著皇帝拾級而下,腳底下一點聲音都沒有。

坤寧宮就在交泰殿的後面,是一座由九間房屋組成的宮殿群。

朱由檢穿過交泰殿,才走到坤寧宮,就忽然停下了腳步,指著牆頭上一簇在月光下招搖的狗尾巴草道:「拔下來。」

話音剛落,就有宦官縱身躍上城牆,小心的拔下那一簇狗尾巴草恭敬地獻給皇帝。

朱由檢握著一把狗尾巴草走進了坤寧宮。

才走進坤寧宮,就看見跪了一地的宮娥跟宦官,周皇後站在一盞燈籠下面,笑吟吟的看著他。

見皇後要施禮,朱由檢煩躁的擺擺手道:「你不累嗎?」

說完就徑直走進了內宮,周皇後一個人跟了過來,至於宮娥,宦官一個個悄無聲息的去干自己該干的事情了。

周皇後早早就看見皇帝手里的那束狗尾巴草,雖然感到奇怪,卻沒有問,伺候皇帝脫掉鞋子上了軟塌,端過來一碗茶水道:「官人,今天不用操持政務了?」

皇帝白了皇後一眼道:「我當了這么多年皇帝了,你怎么還是官人,官人的稱呼我?

這么些年也改不過來。」

周皇後笑道:「我們成親的時候啊,我喊您王爺,你說王跟亡同音,後面加個爺字,是恨你不早死的話。

稱呼你官人,您還說這個稱呼好呢,怎么現在又不願意了?」

朱由檢打了一個哈欠瞅瞅桌子上的茶水道:「今晚不喝茶,喝了這東西睡不好。」

周皇後聞言,立刻命宮娥收拾床鋪,說起來,他們夫妻已經很久沒有同床共枕了。

想把皇帝手里的狗尾巴草拿掉,卻被皇帝避開了,還沒好氣的將狗尾巴草拍在矮幾上道:「這就是雲昭!」

周皇後詫異的拿起那束狗尾巴草看了看疑惑的道:「臣妾聽說雲昭此人要嘛是治世之能臣,要嘛是蓋世之奸雄,不論是哪一種都跟這束野草不搭界吧?

另外,大晚上的,您從那里弄到了這么一束雜草呢?」

朱由檢冷哼一聲道:「我們家的院牆上!」

說完之後見周皇後眨巴著大眼睛無知的看著他,就加重了語氣道:「牆頭草啊,卻不隨風倒。」

周皇後更加的疑惑。

朱由檢就重新拿起那束狗尾巴草認真的對皇後道:「天下人都害怕我伸手要錢,連你父親都是如此。

雲昭不怕,時至今日,只有他在認真的且毫無怨言的在滿足我的所有的要求。

可是,他又是一個桀驁不馴的,楊嗣昌得罪了他,他居然敢在白日就派甲士殺進楊嗣昌的家里,把人家殺的人頭滾滾。

事後,就給朕上了一道請罪折子,說什么御下無方!願意辭去官職待參。

朕准了他的折子,允許他辭官,他也不錯,將大印懸掛在縣衙大堂上走了……結果呢?一年中去了六個縣令,六個全部懸梁自盡。

別的縣令或許會自殺,可是梁一文這個人如何會自殺呢?當初他為了求這個位置,可是連家產都變賣了,還把妹子老婆都獻出去,這才求來的職位。

如果不能從富庶的藍田縣撈夠本,他怎么會善罷甘休?

可是呢,御史去查問縣令自殺的事情,藍田縣卻上下一詞的說,這些縣令就是自己上吊的,沒人逼迫……皇後,你信嗎?」

周皇後掩嘴笑道:「你借用雲昭之手,除掉了五個想要除掉的人,這事您跟妾身說過。」

朱由檢懶洋洋的將腿放在矮幾上有些得意的道:「你說錯了,是八個,還有兩個御史,一個管事太監。

現在朝堂上安靜了許多,誰都知曉,再有忤逆朕的人,朕就會派他去藍田縣為官,別忘了,藍田縣正印大堂還空懸無人!」

朱由檢得意的說了一會話,很快情緒就變得低落起來。

「藍田縣把朕伺候的很舒服……可是,朕最終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個代價朕可能承受不起。

皇後,朕真的很想除掉雲昭……可是……唉……飲鴆止渴吧!」

周皇後見皇帝情緒低落,就坐到他身邊握著皇帝的手道:「夜深了,該安歇了。」

回到寢宮,周皇後打散皇帝的發髻,拔掉幾根白發放在朱由檢手中,朱由檢低頭看著白發低聲道:「雲昭能把一個破敗的關中經營的富足安康,朕為什么就不能把整個大明安頓好呢?

皇後,朕不服啊!」

周皇後悲憫的抱住了丈夫,將下顎放在丈夫的頭頂上低聲安慰,他們的身影印在窗欞上,甜蜜無限。

站在門外的王承恩看到這一幕,臉上露出笑意,看來皇後跟陛下這么多年了,情感甚篤!

雲昭站在自家碩大的庭院里瞅著站在門口的馮英在微笑,對於攀在他背上用力撕咬的錢多多不管不顧,反正她不可能弄死自己,就隨她去了。

這種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情,馮英自然不會多事,被雲昭滿含侵略性的眼神看的老大不自在,一張俏臉微紅,於是,錢多多就撕咬的更加厲害了。

背著錢多多回到書房,當徐五想面無表情的進來的時候,錢多多正在幫雲昭研墨。

至於雲昭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狼狽,錢多多是顧不了的。

「什么事?」雲昭輕咳一聲問道。

「復社顧炎武,黃宗羲求見。」

雲昭搖搖頭道:「我成親之前誰都不見。」

徐五想道:「顧炎武,黃宗羲都是縣尊夾袋里的重要人物,不見不好吧?」

雲昭搖搖頭道:「現在誰都沒有多多重要。」

錢多多決定不裝了,放下墨條道:「既然很重要,你還是去見見的好。」

雲昭笑著對徐五想道:「既然多多說了,我們就見一見?」

徐五想笑道:「那就定在後天下午,特意給你騰出一個半時辰的空閑,你們應該有的聊。

此人來我玉山已經兩月有余,想必該看的已經看了,該聽的也聽了,此時見縣尊應該是下決斷的時候了。

別看此人年輕,我們卻能通過此人吸納江南才子,玉山書院也需要一些新血來補充。」

雲昭搖頭道:「沒有經過大浪潮沖刷過的人不足大用。」

徐五想道:「那就把他放進大浪潮里涮涮?」

雲昭冷笑道:「全部丟進去,泡透了,腌出滋味了再說。」

徐五想點點頭,就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

錢多多一把拍掉雲昭探過來的爪子再一次掐著雲昭的脖子道:「你願意把自己丟進建奴布木布泰的糞坑里涮涮也就是了,為何要把我牽涉進去?」

雲昭攤攤手道:「這都是你弟弟的主意,關我屁事。」

「把我寫成怨婦也就罷了,為何不寫馮英?」

「寫書的人跟馮英不熟!你長得這么妖孽,要不是不寫,太浪費了。」

「你看過這本狗屁的《猛女英雄傳》嗎?」

雲昭搖搖頭。

錢多多無力地靠在雲昭懷里捶打兩下道:「太惡心了。」

雲昭笑道:「惡心你還看?再說了,不惡心怎么能讓黃台吉發怒呢?」

錢多多無力地道:「在這本書里我就是一個可憐蟲,眼看著你跟人家千里傳情,只能傷心落淚,我是這樣的人嗎?」

雲昭捉住錢多多的手低聲道:「怎么,還有十天就要嫁人了,心里覺得不安?」

錢多多嘆口氣道:「我不知道怎么當好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