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2 王門北傖,豬脬也(2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1716 字 2021-06-16

盡管心里瞧不起王敦,沈充卻自有苦衷。如今的吳興沈氏看似興旺,但其實門第不高,不要說跟那些南渡僑姓相比,就算在江東本地,清望也不及老牌的顧6朱張遠甚。所謂的「江東之豪,莫強周沈」,在那些真正的高門看來,不過一個笑話。

義興周氏三定江南,一門五侯又如何,興廢只在王敦這種僑姓權臣一念之間。正因為親手毀掉周氏門庭,沈充才滿懷危機感,依附王敦麾下,希望能夠憑借擁立這種不世之功從而提升門第,使沈家成為真正難以撼動的高門。所以哪怕心里瞧不起王敦這志大才疏的北傖,沈充還是不得不阿事之,希望籍助琅琊王家權勢來振興自家門第。

沈哲子見老爹低頭沉吟,心知有轉機,便又繼續說道:「王敦才具不配,這是其一。第二則是天時不利,人和已失,向年起事,朝廷並無可用之兵。年初高平郗公入朝,京口流民為兵者已經可為朝廷所用,行大事的最好時機已經錯失。」

所謂高平郗公,乃是後渡江的北方士族郗鑒,最為後世所知乃是「東床快婿」這個典故,郗鑒就是故事的主人公王羲之的便宜老丈人。因為渡江太晚,沒能在東晉朝堂上搶占政治優勢,但其所具有的力量同樣不容小覷,那就是其掌握的流民兵。

衣冠南渡,除了那些門閥世家,最多的還是流民,其中便有聚眾而起的流民帥,譬如聞雞起舞的祖狄。這些流民帥雖然擁兵不少,但因為不屬琅琊王氏為中心的士族圈子,所以以往朝廷都是小心提防,不敢調用。但郗家的到來卻改變這一情況,高平郗家既為北地士族,同時又掌握流民兵力量,他們的到來給了朝廷征召流民兵的途徑。而在歷史上,平定王敦二次叛亂的主力便是流民兵。

沈充聽到這里,臉色更苦。這個原因他同樣考慮到,早在年初便勸王敦舉薦郗鑒入朝為尚書令,尊其位而分其兵,但效果如何卻不敢想。正因如此,他才心存死志,想要在朝廷還未徹底掌握流民兵前行險一搏。

然而接下來沈哲子又陳述的一個理由則直指他心中最為憂慮的情況:「王門北傖,披章服之豺狼也!虛名寡恩,無恥之尤!周氏之功如何?三定江南,非其戮力而戰,盪平三吳,僑姓豈能南渡?因言而誅,功業俱毀。」

聽到這話,沈充神情頗不自然。追究起來,周氏破敗還是他親自動的手,借助王敦權勢剪除這一世仇。但通過這件事,他也能看出來王敦的刻薄寡恩,視江東各家如待宰羔羊,而周氏上一代的族長周玘臨終更是對兒子周勰遺言道:「要我命的是北方傖子,你若給我報仇,才算是我的兒子!」南北積怨,可見一斑。

沈充雖有深慮,只是心里還存僥幸:「江東兵甲,沈家最盛,若要維穩三吳,大事未竟,他怎敢與我反目?男兒於世,豈能苟活,生不就五鼎食,死則就五鼎烹!非此壯烈,死尤抱憾!」

聽到這話,沈哲子不禁動容。他自以為熟知歷史走向,能夠為老爹指點迷津,但其實生在當下,老爹對時局的認知未必就弱於自己。只是不甘屈就現實,哪怕豁出性命,也要為家族撞開一個新天地!

士庶鴻溝,如天壤之別。兩晉以降至於南四朝,吳興沈氏從地方上的宗賊土豪一路晉級到士族高門,便是一代代族人們的血淚奮斗史。在沒有沈哲子參與的那個歷史上,老爹沈充以死犯險賭命只是序幕,下一幕便是他那個襁褓中的兄弟沈勁日後為了洗刷父輩謀逆污名,死戰洛陽。

這種情懷,或許可欽佩,但沈哲子卻不認同。那個父輩舍命都要追求的士族名分,在他看來是一個最大的笑話,天理難容之荒謬!狗屁的魏晉風骨,狗屁的士族風流,一群屍位素餐的廢物,血肉為背景的南朝苟安畫卷,皮囊再華美,內里都是令人作嘔!

所以,沈哲子要阻止老爹舉兵響應王敦,在他心目中,已經不只是為了保命,而是保留這一份壯志,用到該用到的地方。身在斯時斯地,身為漢家血脈,他也有壯志,北望神州,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中原大地!東晉以降,歷次北伐從無義師,各自別有懷抱。他要窮極一生之力,打造出一支純粹為殺胡虜、復神州、興漢祚的北伐義師!

「青雀,昔年為父對你冷落,不意我兒竟已經有了如此才志。江左未有之麟兒,豈能長於寒庶之門!」

沈充仰頭大笑,將沈哲子攬在懷中,眼中決意更甚:「臨別之時,能聽到我兒一番高論,死亦無憾!你在家安心休養,照顧母親和幼弟,待為父豹尾凱旋,封妻蔭子!」

說罷,他驀地起身,對著廊下低頭垂淚的夫人魏氏深施一禮:「夫人持家有道,教養麟兒,是我家大恩!先前粗莽錯怪,夫人你不要介懷。我走後,無論能否成事,家室都有依托,勿須憂懷。」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卻有些傻眼,沒想到自己苦勸半晌,反而堅定了老爹謀反的決心。古人的腦回路,果然不同於後世。眼見老爹大笑出門,他將心一橫,決定使出自己倚為殺手鐧的一招:「父親且留步,我還有一件事要跟您商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