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5 何陋之有(1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1608 字 2021-06-16

沈哲子所記得的千古名篇極多,這《游子吟》朴實情摯,但卻並不足以彰顯才氣縱橫,也並不能迎合時下人的審美意趣,但最大的優勢是大義所在,價值觀絕對正確!誰都挑不出毛病來!

而且時下南北流離失所之家何其多,遠游之子難奉雙親,有感於此,難免意傷。相信用不了多久,這詩也會如「生當做人傑」一般,快傳頌天下,而且因其立意高大正確,並沒有挑動南北不睦的隱患。

若單純想要彰顯文采,應景之作,劉禹錫的《陋室銘》其實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權衡再三,沈哲子還是放棄了。因為《陋室銘》終句,孔子雲:何陋之有?細究之下,其實是有毛病的。

此句出處為《論語》: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本身沒有毛病,還吹捧一下這些居於陋園中的隱士。問題出在九夷,先秦之時,吳越地區便屬蠻夷之地。君子居之,才會何陋之有?沈哲子要用此典,就要回答那些詰難問者,時下德行可比孔子的君子是誰?怎么回答,都是一個錯。

文抄要用心,留下這種口實被人攻訐,不如不抄。諸多典故一一權衡,諸多忌諱都要考慮,簡直比原創還要累。所以沈哲子就算迫不得已文抄,也盡量抄一些用典較少的作品。

而且文抄只是一個開始而已,從在竹林中動念,他便已經開始思忖一整套的計劃,抄一《游子吟》,只是作為一個事件的引子,主要還是為了把這年輕人給引出來。一旦決定用這套方案,哪怕這個年輕人不在廳內,都要讓人將之請來講述一番。

但是沈哲子雖然已有計劃,可是這年輕人自我介紹其身份,還是出了他的意料,讓接下來的計劃有了一點變數。因為這年輕人看似貧寒,家世卻不弱,乃是座中張季康遠支族人,同為吳郡張氏,名為張瑾,字子玉。

雖然時下各大家族根深葉茂,難免有些越來越疏遠的族人淪為貧寒卑流。不要說吳郡張氏,就連吳興沈氏江東豪,也不乏窮親戚。比如早先分宗出去的族人們,東宗肯定不會再予扶植資助,一兩代之後,已是形同陌路了。

但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如今眾目睽睽之下,自家窮親戚被拎出來受眾人圍觀,面子上總不好看。於是張季康便有幾分尷尬,於席上坐立不安,先前眾人對此詩交口稱贊,他亦一言不。

但其實他心里也委屈,因為他本就沒有處理雜務之心,連園墅都疏於管理,又哪里會知道園里進了一個窮親戚。若一早知道,最起碼給這年輕人兩身新衣服,面子上也能過得去。

但席上自有一個不理旁人感受的老者丁委,正笑眯眯聽眾人各自對這詩做出點評,視線一轉便現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張季康,便笑語道:「季康,我等皆知你意趣清簡,不理俗事,絕非刻意苛待族親,切勿因此自疑。余者都已評過此詩,不知你又有何看法?」

理是這么個理,但當眾如此直白講出來,張季康更有無地自容之感。若非這老者實在開罪不得,他簡直就要翻臉了。略加沉吟後,便隨口說道:「疏於詞簡,流於濫情,惟意摯可取。不過沈家郎君尚年淺,有此一作,也是難得。」

聽到他這評價,堂上眾人臉色便不禁一變,他們方才對這詩可都是極為推崇的。

尤其那個廬山隱士翟庄,更將此詩推為傳世佳作,他並不識沈哲子,其家與丹陽紀氏和吳興沈氏都無瓜葛,這種評價純是出自公允點評。在他看來,張季康這評價未免過於貶低,失於偏頗,只是眼下為客此地,不便面駁,心內卻感覺張氏盛名於外,其家子弟處事已經不及祖輩豁達。

張季康此刻另有所思,倒不覺氣氛已有變化,只是以麈尾一點堂下那年輕人張瑾,語帶不悅道:「既然孤母在堂,為何要離鄉遠游?我家於吳郡自有家學,子弟進學者皆有米帛供養,何必要戀棧京畿繁華不去?」

那張瑾受此斥責,臉色更加慘淡,卻不敢張口自辯。張家雖有家學,但名額不過二三十,一些近支和當勢的族人便瓜分完畢,怎么可能輪到他這種疏遠已久的族人。正是因為進不去家學,他才遠赴建康來此旁聽,又怎么是因京畿繁華而戀棧不去!

他性格本就有多愁善感一面,此刻不敢自辯,很快眼眶中便又蓄起淚水。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頭不禁一皺,看這張瑾如此清貧,求學艱難,他確實沒想到此人竟是吳郡張氏子弟,因而這件事他確實難辭其咎,並不反感張季康貶低詩作。但聽到張季康直接質疑張瑾的求學之心,這便有些無法接受了!

京畿繁華,跟這雜草叢生的隱園有半毛錢關系?這已經算是比較刻薄的污蔑,尤其以張季康享譽吳中的清名,被之冠以此名,甚至有可能斷送這個年輕人的前程!

沈哲子拉出這個張瑾來,誠然也是利用作為搭橋,但也不乏想幫一幫這年輕人的打算。沒成想自己一時疏忽,加上這張季康遠不似外間傳頌的那般豁達,反而成了害這個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