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2 生者狡黠(1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1961 字 2021-06-16

廣德城東有一片高崗,如今被用作營壘駐扎之處。在這高崗角落里有一片不大的窪處,因近日陰雨綿綿而頗多積水淤泥,氣息並不算好。但如今這里也有幾座營帳,兵士出出入入並不算少,而這些兵士臉上或者臂膀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草綠色疤痕,望去頗為醒目。

知曉內情的人一望可知,這些兵士雖然也是尋常戎裝打扮,言作吳音楚調,但其實並不是漢民,而是蠻兵。

大江以南素來頗多異族定居,似是傒人、黎人、古越等等,族群眾多,難做分辨,因而時下慣以蠻人統稱之。這些蠻人在江東吳中等地還不多,但是在浙江之西卻是大量的分布在廣袤的山澤原野上,荊湘交廣豫寧之間,都可以現他們的蹤跡。

這一類的蠻民雖然頗多已經漢化,墾植耕桑,結廬而居,望去已經與漢民沒有什么區別。但在偏僻一些的山澤之間,也有為數不少尚未開化的蠻民,因其族裔各有淵源,居處周遭又頗多蛇蟲毒瘴之類,為了活命,往往都保持著獨特的傳承和風俗。

類似這些蠻兵身上的草綠斑紋,便是一種近似巫醫的風俗,部族中子弟自小便以各種草葯榨汁在身上飾以紋路,一方面是同族身份的標識,一方面乞求神明庇護。而這些草汁也有驅蟲治傷的效用,長久下來,便在身上留下極為頑固的疤痕,成為有別於旁人的標記。

而在身體膚受之父母的漢民看來,這種對身體的戕害,實在難以理喻,不免有所薄視,將這些蠻兵稱作鬼面卒,不願與之頻密接觸。因而這些蠻兵的營帳,也被排斥安置在了極為偏僻的角落里。

一名戎裝老者自外匆匆行來,呵斥幾聲營帳外嬉戲聲太大的蠻兵,而後便彎腰行入當中一座稍顯寬敞的營帳內。

營帳內有兩名蠻兵,正在小意服侍一名年輕將領。這將領便是先時當街被主將韓晃下令笞打的其中一人,此時甲具已經除下,單衣下笞痕堆疊,鮮血淋漓,顯見行刑者並未留情。

「你們先下去吧,我來為將軍敷葯。」

老者擺擺手示意那兩名蠻兵退下,然後才行至榻前小心翼翼道:「這葯力稍猛,會有痛楚,阿郎你忍耐一些罷。」

那年輕將領自榻上抬起有些蒼白臉頰,強笑道:「如此凶狠笞刑都捱過來,哪還會懼些許痛楚。孟伯你這創葯又從何處購得?營中自有族葯治傷,何必再浪費這一份財貨!」

那老者聞言後稍顯痛惜的看看年輕人肩背上那些創痕,澀聲道:「主公臨終托我,阿郎已是唯一骨血,日後要重振家聲,豹尾封侯,哪能被創在身失了儀容!」

說著,他小心翼翼將葯粉用絲帛沾了均勻撒在年輕人後背上。這傷葯似是極為火辣,一俟抖落下來,年輕人身軀驀地綳緊,後背上又滲出許多血珠。只是他咬緊著牙關,兩手死死摳住床板,並未叫痛出聲。

老者見狀頗多不忍,一邊為年輕人打理著傷處,一邊恨恨道:「那些歷陽傖鬼也真是狠手段,這是要把阿郎往死里懲治啊!早先共同受刑那蘇常,如今已經無傷一般在營中游走。早晚一日,我當為阿郎你報此羞辱!」

「孟伯你春秋不淺,性情怎么比我還要暴烈。咱們蠻部入軍,本該預料到會受責難,何必做這些意氣之爭……」

年輕人慘然一笑,語調有些虛弱說道。

老者聽到這話後,面容卻是一肅沉聲道:「阿郎切不要作此想,你可不是什么蠻夷出身!先主公乃是朝廷明詔所封五等將軍,歷數數代,尊長都是舊吳官長,世祚不絕,阿郎你是真正的冠纓子弟,哪能自薄為蠻夷之屬!」

年輕人聽到這話後卻是苦笑一聲:「我自知該要擔當家業,不負父祖。不過我母家便是蠻夷,這也難為抹殺。若非這群蠻部子弟舍命助我,憑我單身於這世道有什么可進望?此類言語,孟伯只要道於我,不要在外宣說讓人齒冷。」

老者聽到這話,連連點頭道:「阿郎心知所重最好,你自己能有明識,我哪會再於人前說這些。」

年輕人名為胡潤,字厚澤,雖然統領蠻部,卻非蠻族出身,本為江州豫章豪族人家。正如那老人家孟伯所言,豫章胡氏也算江南舊姓人家,無論是舊吳還是中朝屢有進仕,並非寒素人家。

只不過時下的氛圍,北人稱吳人為貉子,吳人稱北人為傖子,而南北又俱稱他們這些江西人家為傒狗,彼此疏遠鄙視。胡潤這種家世,在如今的江東,實在不足稱道,較之吳中寒家武宗都要稍遜。

而且到了胡潤父親那一代,其家又遭一大劫,幾乎全家被害於兵災中,只有胡潤的父親被一些忠心耿耿的家人救出來奔往豫州,隱藏在蠻部內躲避追殺,繼而成家立業,有了胡潤這個兒子。

胡潤漸漸成年,也從父親並一眾老家人口中得知家世,而父親平生夙願乃是重新振作門楣家業,可惜還未遂願便與世長辭。胡潤秉承父志,率領一眾蠻部出山准備有所作為,只可惜當年故舊多不可恃,加之胡潤長於蠻部疏於世風,也不得世人看重。

蹉跎數年最終留在了宣城,恰逢蘇峻起事,便舉兵響應,因其所部蠻兵驍勇善斗,戰績亮眼,如今胡潤已被舉為縣令之職,只是戰事尚未平定,至今未得實任。

蠻兵雖然驍勇,但卻備受排擠歧視。早先城中就是因為別部想要爭奪胡潤部眾的戰利品,彼此才爭執乃至於動起手來。

這樣的待遇,胡潤已經習慣,誰讓如今他手中唯一可恃力量便是蠻兵,而且這些蠻兵忠心聽用,胡潤也實在不舍得拋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