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3 夜中喋血(2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166 字 2021-06-16

安撫過鄉人們之後,一行人再次上路。沈家所擁有的那些人力不好擺在明處,石頭城周謨所部是沈哲子要爭取的力量。用或不用還在其次,最起碼要暫借虎皮。

「薛嘏自戮死於太極前殿,臨死之前多有推崇駙馬之言,暗指另有人家借他攻訐駙馬,自己無辜受牽連,義不願生……」

城南張家府邸中,張闓的長子張混對家中幾位長輩描述台中生的那一幕。他如今已是家中為數不多在台中任職者,生這樣的事情,自然要第一時間回報家里。

雖然尚書令溫嶠命令台臣們安待台城,但這樣一個時節,眾人又怎么能夠安心。像張混這樣位卑不顯眼者,都是用盡了手段離開台城回家報信。

聽完了張混的描述,房中氣氛有些沉默,良久之後,張闓才長嘆道:「這小貉子家資渾厚,勢霸吳中,舊勛既高,名望也不弱,已經成了氣候啊!薛嘏也是一個可憐人,涉入這一類事,左右都是難得善果,舍去一命爭取些許薄名交付後人,也是無奈之選。」

「先前死了幾個凶徒,那還只是小事。可是眼下廷臣自戮太極殿中,如此聳人聽聞,想捂是捂不住了,這難道不是中樞的失職?來日各地鎮守聞聽此訊,想來必會問責中樞,到時候那才是真正的熱鬧!」

大概是身無勢位,無權欲遮眼,張闓對時局的觀望反而要透徹一些。他對時勢也不乏關注,事情生最初,雖然派兒子去沈家自證清白,但其實眼見沈哲子面對這樣一個困局,他心里不乏惡趣味的快意。畢竟眼下他的落寞,全是受了對方的打壓所致。

但是薛嘏死在太極前殿,姑且不論背後有沒有受到威逼利誘,事態陡然被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方鎮和中樞的矛盾由來已久,庾亮在世時只是更加劇了一些,哪怕蘇峻已經被剿滅,這個矛盾也依然存在。

得到這樣一個難得問責中樞的機會,各地方鎮怎么會放棄這個機會。所以未來的局勢展,不可能再只局限在中樞,而是但凡有資格的,都要插一句嘴。屆時為了穩定各方,中樞就要忙得焦頭爛額,到時候誰指使襲擊薛嘏,誰逼死了薛嘏,已經不是台中這些嘴碎台臣們能夠決定了!

「來日如何,兒倒不知。只是離開台城歸家途中,陶家陶隱與兒同行一段,問我歸家後有何打算。我不敢答他,只是言道還要請父親拿主意。」

張混又說道。

張闓聞言後略一沉吟,便點頭道:「這一點你做的不錯,時下局勢紛亂,各家爭進,彼此已無人情舊誼可言,哪怕通家舊好,也不要太多信重,少言為佳。」

說出這話的時候,張闓心中卻是復雜。誠然他如今的衰落主要還是沈氏打壓,但如果不是那些鄉人們反咬一口,也不會跌得這么慘!

「陶三這么問你,想來他家應該是有所預劃。這倒也正常,如今郡中各家,我家遭災喑聲,紀氏乃是那小貉子師宗,擺明了共同進退。其余各家若有指望,還要看陶氏要如何做。他們想要爭搶鄉資,動自然越快越好,要搶在各地有所反應之前做成定局,才能吞定了所得不往外吐。」

丹陽陶氏也是旺宗,與原本的吳興沈氏差不多,都是武事得用。因為鄉居京畿之地,最初勢頭要比沈家還要勇猛一些,但是隨著沈家得幸帝宗,便被遠遠甩開了。陶家的陶回如今職任北軍中候,與紀家的紀況勢位相等。

講到這里,張闓看到座中族人們不乏意動之色,當即便沉下臉來說道:「別人家如何做我不管,但如果今夜你們哪一個敢出門,先去宗祠將自己姓名從族譜上勾去,勿給我家攬禍!那小貉子百人便敢沖入叛軍據守的建康,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惜,他會手軟?強出未必獨利,送命或是當先!」

「前次亂事,我丹陽人家受害尤深!那些吳興貉子龜縮鄉中一時得以保全,如今卻趁著資厚北來,蠻橫不留鄉誼,要將我等世居此鄉的人家都給殺絕!如此深辱大仇,各位難道還能安處?你們願意委屈苟安,殊不知來日此鄉將會立起何家門庭!」

昏暗房間中,一人聲色俱厲吼道,與聞者或是黯然、或是激憤,神態不一而足。

「薛嘏一死,必是江東震盪,各方聲!屆時局勢如何,誰也不能言准。但無論如何,不會有人替我鄉人聲!諸位難道就甘於將鄉土拱手讓人?」

「唯今之計,只能自救啊!眼下諸多鄉人,被困營壘之中,終日作牛馬之勞!你們難道就忍心坐視?」

「我等所為,又非悖逆。救我鄉人,守我鄉土!」

「宿衛皆我鄉人故舊,難道他們就眼睜睜看著鄉土舊好各自絕嗣?各家勇力皆出,待到鄉人盡起,誰人能阻!大局克定之後,諸位再聚,飲勝慶功!」

入夜之後,勞役匠人們各歸營壘,痛飲幾碗突然變得稀薄的菜羹,便各自心事重重返回帳房中。

「聽說石頭城那里突然加多了守軍防護,莫非又有兵事要生?」

「好像是前日台中一位使君被人打死在街頭,眼下整個都內都不太平……」

「怎么有人敢為這等惡事?難道是北面的羯奴過江來犯?」

「哈,羯奴怎么敢輕來!且不說荊州陶公、廣陵郗公,單單都中駙馬沈侯便是萬人莫敵的將帥!」

「可是有人說沈侯因事受責,已經遣歸鄉里!你們看下都那些倉房堆滿物貨,據說那都是吳興奸人詐借沈侯權勢,勒索咱們丹陽鄉里所得……」

「沈侯都被撤職,那些吳興人還不心慌?他們早已經備好了舟船,要把搜刮咱們鄉土的資財運回吳興呢!」

「休得亂說,沈侯高義活人,若非駙馬施救,你早餓死在鼠洞,那時怎么不見你有財貨讓人勒索?」

「我沒有,難道別人就沒有?誰會好心白施米糧給人,還不是有所圖謀!」

「你們又知道什么!早先沈侯許諾,但凡出役勞力,都有田宅所得。但朝廷哪來這么多田宅,台中上公這是要反悔,遣退了沈侯,要將丁役送江北屯守!」

諸多議論聲在這夜中悄然傳開,眾多人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偶爾聽到營房中有意動聲,便驀地翻身望去,只見夜幕中幾個黑影正摸索著整理那不多的家當捆綁打包縛在身上,然後躡手躡腳行出門去。

營房之外,游魂一般晃動的人影越來越多,突然一聲凄厲的慘叫打破夜的寂靜,眾人仿佛噩夢驚醒一般紛紛往聲音出的方向望去,只見熊熊燃燒的火光之下,負責組織他們勞作的郡縣掾屬吏目已經被人揪出來,惶恐無措。

「都中到底生了何事?再敢欺瞞,即刻要你死無全屍!」

眾多人面色猙獰,或攥著磚石,或持著棍棒涌了上來。

「你們、你們這些賊民……」

那吏目話剛喊到一半,胸膛處陡然冒出一角利刃,已是穿透整個身體!

「生這種大事,狗賊還要欺瞞!」

一名壯漢抽出尖刃,甩掉上面的血水,繼而大吼道:「天地不仁,無人活我!老子不再奉陪,要去自謀生路!」

說著,那壯漢將尖刃揣進懷里,大踏步往營壘大門而去。其他人見狀,頭腦已是一片混沌,不知該怎么做。直到有人夢游一般邁動步伐,旁邊人便下意識跟了上去。初時還近似漫無目的的游走,可是不多久,便有人嚎叫著足狂奔。

此時,那最先有所動作的壯漢已經行至營門附近,而在他身後,也已經舉起來十數人,氣勢洶洶的要將大門打砸開。

後繼者紛紛往那里跑去,臉上各自涌現出一股豁盡一切的癲狂,可是他們還未靠近,便看到最前方一排人仿佛被狂風卷起,整個身軀陡然向後掀飛,落地時,身上要害處各自都插了兩三支羽箭!

「三鼓之後,未歸營者,即刻射殺!」

一個殺意凜然的聲音在營門外響起,繼而便響起了急促的鼓聲,而伴隨著鼓聲的,則是四野一個個凄厲絕命的慘叫聲,那是游騎在外射殺翻牆逃遁者。

一刻鍾後,沈哲子才自打開的營門口現身出來,看著先前還鬧哄哄,眼下卻寂靜無聲的營地,吩咐身邊一名兵尉道:「入營按籍索名,籍上無名者,暫且監押。敢有反抗,即刻斬殺!」

數百名兵士涌進了營地,沈哲子則在百余騎簇擁下再次沖進夜幕中。隨著各處工事開始營建,類似的營房並非都南一處,這里已是如此,其他地方應該也是堪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