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0 不識天高(2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2722 字 2021-06-16

聽到旁人縱情奚落,王導袖內拳頭已經緊緊握起,良久之後才又徐徐展開。他深吸一口氣,對沈哲子說道:「台中生亂,本非駙馬之責。駙馬疾馳奔走,定亂有功,若無褒揚,是台輔之失。就算自逐於野,那也於事無補。不妨安待都中,以安群情。台內諸公經營,必然會決出一個善策。」

他心內是深深不滿沈哲子已經攫取到諸多好處,還要鬧得滿城風雨,甚至忍不住想就這么讓這個小子歸鄉,未必不是好事。但他又不能,且不說台中眾人矚目,單單建平園里皇太後的哭訴便讓他承受不起。

如今皇太後那些言論尚未擴散出來,若他不能留住沈哲子,難保人家那個親外母要不分場合的控訴自己排除異己,要獨攬大權。如果這是事實還倒罷了,可是現在台中先有一個溫嶠,又來一個虞潭,還有6家兄弟在那里冷眼旁觀,更不要說鍾雅等各有怨望的庾亮舊屬。

哪怕只是為了安撫皇太後,他也不能任由沈哲子離都啊。皇太後那里倒不值得過分擔心,但台中那一個個如飢似渴等著雞毛做令箭的家伙卻不得不防!

盡管沈哲子已經脫離了低級趣味良久,但是在大量民眾圍觀的情況下,被台中這些名流們苦苦挽留,一時間虛榮感也是爆棚。

他之所以耍這一手,所為不過是堵死以後旁人再談論薛嘏之事而已,倒也沒有什么明確的政治意圖。現在台中但凡有名有姓的台臣都已經到場,態度鮮明表示他是朝廷不可損失之賢才,日後就算有人還要舊事重提,那也不敢在公開場合談論。

而且虞潭和溫嶠也在那里頻頻給沈哲子打眼色,示意他見好就收吧,天都快黑了!

「太保此言,實在讓晚輩惶恐。或有一二舊勛,不過適逢其會,諸公抬愛得用而已。庸質拙才,竟能得賞,豈敢自匿。我雖不堪諸公舉用,不過若能因此勉勵野賢進取,也算是為國掄才,不負所用。」

旁邊溫嶠聽到這話,已經是忍不住咂舌感慨,不免有後生可畏之嘆。這種從容翻臉,進退自得的稟賦,大概是天生的稟賦。現在就不傷情了?不只不傷情,轉回頭來又要官,倒是不客氣的很!

如此嫻熟的技藝,讓溫嶠感覺自己浸淫這么多年都不能做到如此圓潤從容,大概是與生俱來的稟賦。這情緒轉變之快還在其次,關鍵是這小子一臉真摯的神情,實在是讓人嘆為觀止。

話講到這一步,那自然就是皆大歡喜。王導雖然心里膩味,但沈哲子總算答應留下來,倒也能松一口氣。至於沈哲子暗示要任舉才之職,那都是小事,畢竟事功擺在那里,就算自己這里阻攔,也攔不住對方的路。

於是沈家原本已經裝載完畢的船只,又開始忙碌的卸載,登船的家人們也都紛紛下船,安排車駕歸家。沈哲子則與公主一起登車,在宿衛和群臣們簇擁下往城內去拜見皇太後。

「世儒與我同乘吧。」

王導看一眼轉身要離去的王彬,心內一嘆,擺手示意道。

王彬登車之後,臉色便不加掩飾的陰郁下來,尤其聽到外間民眾的叫嚷喝彩聲,更讓他心意忿怨難平。

「都中生如此驚變,太保信中為何只字未提?」

王彬坐在車中,聲音低沉道。

情緒大喜大驚的扭轉,讓他至今都有余悸。那小貉子手段居然如此凌厲,他卻懵然不知,幸虧沒有聽從太保的話行歸都,而是一路閑游而來。若他果然抄近路疾行,只怕清晨恰好遇上那貉子率軍逞威,屆時迎接他的會是怎樣凶險局面,他都不敢想象!

聽到王彬的詰問,饒是王導向來脾氣溫和,也忍不住沉下臉來。他還敢有臉詰問自己?事到半途,他自己還懵然無知,乃至於醒悟過來後處處受制於人!

第一次傳信回琅琊郡的時候,都中尚是沒有異動。待到形勢急轉直下的時候,他接連讓人往鄉中飛書報信,王彬這里如果沒有收到信,那就表明根本沒將自己的叮囑放在心上。他在第一封信上可是仔細叮囑王彬,不要計較顛簸,擇捷徑歸都,再傳信回去,也是吩咐家人要走捷徑!

聽這語氣,這家伙莫非是懷疑自己打算借刀殺人?

車行良久,王導情緒才有所平復,盯著王彬肅容道:「這件事,虎豚事先沒有告知我。我知悉內情時,已是被動。」

「這么說,是虎豚的錯?那我倒要問一問太保,你知不知我那苦命孩兒虎犢至今癱卧病榻?你又做了什么?那貉子自恃功高,狂悖任性,縱容部眾害我麟兒,我恨不能生啖其肉!謝裒縛子請罪,我聽說太保禮送出府?拿我孩兒血仇邀買人情!」

王彬說到這里的時候,鼻孔里都噴出粗氣,可見已是激動到了極點:「幸得佳兒骨肉情深,虎豚深念衰弟之苦,布此良局討還血仇!太保德高,不染陰祟恐污清望,我不敢怨你。我得信後,已經即刻起行,太保不能為我守住兩日局面,讓我親報子仇?」

「事已畢,多談無疑。」

王導本來還打算談一談之後自家該如何應對,可是他現王彬已經偏激得難以理喻,自己再說什么,他大概也已經聽不下去了。略加沉吟後,他才沉聲道:「都中還要亂上一陣,虎豚親涉此事,瞞不住的。讓他先去職歸鄉,避開一陣吧。」

「我家何時淪落至此?太保執家,能否道我?」

王彬其實已經有了這個想法,但心里就是有一口氣咽不下,中朝以來,他家何曾受過如此羞辱!區區一個貉子門庭,居然勢不可遏,還要讓他家子弟暫避鋒芒!

王導閉上眼,並不回應,他努力撫平心中諸多雜念,轉而思索自己是不是還有什么遺漏。這兩日都中局勢變化太快,他又是倉促應變,既要往來建平園和台城之間,又要在台城中頻頻召見各家之人,忙得焦頭爛額,根本無暇細思。

王彬見王導閉口不答,激憤之余不乏悲涼,已是忍不住冷笑道:「我兒所恨,唯恨其父不能在位!假使執印手中,誰又敢恣意望我!」

王導聽到這抱怨,不免又是一陣頭疼。他知王彬一直不滿出鎮江州的是王舒而非自己,但這件事也是經過深思熟慮。且不說當時限於條件的因勢利導,單單兩人之間的性情,王導就不會考慮王彬。

誠然王舒這個人有些絕眾獨立,往往會與家人欠缺呼應,但能力卻是足夠。把江州交給王舒,王舒能夠守得住。只要他家還執此位,那么本身就是一種震懾。

但是王彬這個人,偶爾會混沌,搞不清楚主次。當年大將軍為亂時,王含父子投向荊州俱被沉江而殺,誠然王舒做的太絕情,但也是無奈之選。可是王彬卻喋喋不休,不止一次公開貶損王舒,甚至言到假使王含父子投向江州,他寧肯辭官也要護著親人遠遁江湖。

但是這些話除了邀取些許薄名之外,又有什么用?朝廷會因此對他另眼相待,保留他的方鎮之位?

平日誇誇其談,胸有千策,關鍵時刻,沒有決斷,這是王彬最大的問題。王導無論如何也不會將這個來之不易的位置交給王彬的,一旦遇事,王彬未必能守得住。

這種話,只宜藏在心里,自然不能跟王彬說。不過說實話,如果有機會的話,王導也真的希望能把王彬安排離都,遠離中樞,就算再有什么舉止失措,也不會造成這么大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