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4 頑疾就緩(2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2801 字 2021-06-16

嚴令宮人們不得靠近之後,興男公主才又挽著沈哲子行入殿中,繼而便又啜泣道:「王門勢大,雖然大仇已知,但卻礙於社稷穩定,根本不敢妄動。我家夫郎苦心孤詣,都在力求能遏王氏之威,母後如今已經得知原委,是否還怨我家夫郎銳意進取?」

皇太後聽到這話,兩手掩面,哭聲又是大作,一邊哭一邊哽咽道:「世間怎會有……怎會有如此畜心之人?賊子不能天譴自殃,忠義何存?公道何存……」

沈哲子默立一側,眼看著那母女對泣,也不知該要怎么安慰。世事本就道理可言,昏君害國或得長壽,明君振作卻要不得好死。人人都在這局內,無論天子還是小民,都要飽受這世道戕害。

良久之後,皇太後才收住了哭聲,只是眼眸中那濃烈的恨意卻怎么都揮散不去,可見本身對於先帝也是深愛到了骨子里。

「維周、維周……你去,馬上去,你去歷陽,命我二兄即刻兵,讓親翁即刻兵!去、去江州將王舒狗賊擒來,我要將他臠割烹食!」

收住哭聲後,皇太後一把攥住沈哲子手腕,聲音凜冽說道,牙關都咬得咯咯作響,身軀更是因恨意盈懷而微微顫栗。

沈哲子聽到皇太後略有癲狂之言,只是垂不語。

「怎么了?你要抗命……你、你忘了先帝如何親厚你家?興男你去、去取筆來,我要將王氏弒君逆行昭告天下!南北億萬子民,我不信沒有一二忠勇深念君恩,生啖逆賊血肉!」

皇太後見沈哲子不作回應,臉色復有變得慘白,轉頭望著興男公主,疾聲厲色說道。

興男公主這會兒也從悲戚中舒緩過來,聞言後兩手按住皇太後肩膀疾聲道:「母後、母後你冷靜一些!若真那么做非但不能報仇,社稷都將傾倒,性命更是無存!」

「興男你在說什么昏話?王賊弒君……弒君啊!」

皇太後語調陡然變得尖利,而沈哲子則臉色一變,疾行沖出殿堂,見到大部分宮人都在遠處,只有一名內侍聽到此言後匆匆向此行來。雖然不能確定此人是否聽到,沈哲子只是一把將之拉入殿中,順手抽出手中利刃,不待其再有掙扎,將之按在門後牆壁,揮劍抹喉!

飆射的血箭澆在殿中,讓皇太後面色陡然一凜。

沈哲子則收起利刃,膝行至前,沉聲道:「臣雖幼沖難當,但卻深銜忠義,自恨與逆賊共戴一天!往年百騎孤旅,敢沖萬眾賊營,血戰勤王!王門或有人望舊勛之重,既已犯下逆行,誓不與其苟且兩全!唯請母後銜恨自抑,時勢未至,先以社稷為重,君王為重。時機一到,必梟王氏滿門,戮屍棄江,以正王統!」

經此異變,皇太後哪怕還是不能冷靜下來,但也是頭腦一片空白,嘴角蠕動不成言語。興男公主則侍坐近畔,為其輕揉腹心。

又過良久,皇太後整個身軀驀地一顫,繼而兩手拍在案上,探身凝望著沈哲子,沉聲道:「昔年王氏兵甲遍布江東,先帝履極未久,便能號令內外,肅清逆賊!如今其家已經半衰,維周你是百騎救君的忠勇魁,你告訴我,什么時候才算是時機已至?難道要坐見逆賊橫行,壽終老死,再來剖棺戮屍?」

眼見皇太後總算有所冷靜,沈哲子提著的心才放下來。興男公主告訴皇太後先帝死因,其實後果有好有壞。壞處是皇太後徹底陷入竭斯底里的癲狂狀態,不再有理智。好處則是就此銜恨於王氏,務要除之而後快。

只是皇太後雖然冷靜下來,但所說出的這話又實在是所見偏頗。人真的是不怕聰明絕頂,也不怕一無所知,最怕就是一知半解而又固執己見。

誠然王氏如今已經半衰,但問題是哪怕已經半衰,仍然瘦死駱駝比馬大。當年先帝的確是在王氏全盛時期將之擊垮,但那時候王氏雖然兵甲極盛,所積怨望也是極盛。時下各家想要求進,唯有將之打殘,才能各有分食。

可是現在,王家雖然只剩一個方鎮,但仍然是青徐僑門的政治領袖,是時局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能不能戰決的將之打垮暫且不論,即便是將之剪除,那么其家毀滅後所留下來的空白由誰填補?

如果再因分贓不均而爭吵起來,整個江東將永無寧日。吳人或能殘守東南,但要隨時面對南掠而來的流民兵!即便是沈哲子能夠各個擊破,那么自此後也將以大江為線,想要過江,便要先打垮較之羯胡還要凶惡得多的窮途同胞。

況且,荊州陶侃是何心意,同樣難以猜度。陶侃本人或會執於忠義而怨望王氏,但身在那個位置上,他要優先考慮荊州軍團的利害得失。中樞越亂,方鎮越重,這是一個亘古不變的真理。所以陶侃不可能奮不顧身的為君王報血仇,只會旁觀看戲,吊高來賣,要看兩方誰開出的價碼更高。

「沉痾猛葯,頑疾就緩。君王乃是天下之君王,若獨仰於吳士,則自劃於東南,守殘不暇,進望無途。方今之計,應以緩圖,臣自結忠義之士,深縛太保於台中。豫州小舅、東揚家父各自厲兵秣馬,外結陶公之強援,徐州郗公厚固流民,不使輕動。屆時滿目俱敵,詔令一紙出都,賊將無路可逃,唯自溺沉屍於雷池!」

平叛之後,縱容王舒出鎮江州,本就是權宜之計。一旦自己一方鞏固了成果,消化所得,王舒便是必將剪除的對象。消滅了王家最後一個方鎮,掣肘變少,屆時豫州人也是求進心切,而沈哲子早已籌劃多年,無論內外,都能達成一個北望進功的局面!

沈哲子所言方略,雖然內外俱有,步驟分明,但是皇太後眼下仇恨遮眼,仍覺太慢。她將眸子一轉,沉聲道:「能否精選忠烈,暗持密詔遣送江州,將王氏父子招至,軍前宣罪即殺?」

聽到皇太後腦洞大開,居然要玩衣帶詔之類的舉動,沈哲子也是苦笑。東漢時期的政治生態他倒不清楚,但單就眼下而言,這么玩是犯眾怒的。皇權是大家的,沒有大家的認可,你拿著一張破紙就當皇命,對不起,單就沈哲子而言,誰敢到他面前來這么做,先把人砍了,再把那詔令燒了,根本不必論真假。

況且,除掉王舒不是目的,目的是讓王家為的一眾青徐僑門短期內沒有再重掌方鎮的可能。如果這么私刑殺了,就算在建康控制住了王導,怎么保證近在咫尺的琅琊郡不會亂?王家雖然是客居江東,但在琅琊郡里也是不乏私兵。甚至就在幾年前單純的亂民沖擊,就沖進了建康城。這是在玩火,一個不慎,沈哲子自己都可能被困在建康。

「王氏鄉中不乏陳甲,若使亂民沖城,君王都將危矣!」

沈哲子這么說不是在危言聳聽,皇太後如果敢擅殺大臣,這會讓人人自危,都沒有安全感。沒有安全感最好辦法就是消滅你,直接換掉明帝一系,元帝的兒子像是東海王、武陵王、宣城王之類,都可以拿來就用。

皇太後本就對上一次城破心有余悸,聽到這話後,臉色也是一變,澀聲道:「如此看來,也只能從於維周緩圖之計。只是想到來日面對王氏逆賊還要作於無事,我實在做不到!」

「此事尤重守口如瓶,所知限於當下室內,切勿再作別言。母後純真不偽,不妨長居宮室,少見外人,尤其庾氏小舅,切勿輕作密圖。臣以此身許國,死不足惜,若使片言泄露,君王恐成監下之囚!」

沈哲子凝聲說道,雖然實情相告能夠獲得皇太後無保留的支持,但保密一樁也是隱患。沈哲子自己安全倒是不擔心,家中常備甲兵,台內也是班劍跟隨,就算重兵襲擊,也有紀氏和自家宿衛中子弟等營救。

但如果真的生什么意外,他可保證不了皇帝和皇太後的安危。而且如果真生那種情況的話,他只能對皇帝和皇太後避而遠之,一旦湊在一起,那就是他在裹挾皇太後污蔑王舒弒君。

「維周你這叮囑,我自深記。先帝已經不幸,我絕不容許皇帝再涉險地!只是你要告訴我一個確切日期,究竟何時才能有所動作?我或能守住一時,但若長忍,寧死不能!」

「明年春時清議,當會有所分曉。」

沈哲子也不寄望皇太後能夠長守住秘密,他將王彬支出都去,也是在為此做准備。王導雖然人望崇高,但這種弒君之事一旦泄露出去,也實在不好與門戶之外的人共商對策,難免會有孤立,顧此失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