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0 害我者世道也(1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1604 字 2021-06-16

台內酒樓寬闊的廳堂里,仍是座無虛席,但是氣氛卻有幾分沉凝。

「……彼時曠游畿外,虛竊時樂。噩耗疾若奔雷,驚聞通貫心肺!於是毀狩棄游,披星戴月,疾騁江波。恨余生而此世,鱗者擅泳,羽者擅飛,惟此身絕用,遠途難歸,飲風而空悲……」

席中正有一人手捧紙卷,高聲吟詠誦讀。

一段收尾,席中眾人便竊竊私語起來:「人或言沈侯自懼傷己,所以遠游於外,不肯歸都,此言實在無禮中傷!」

「是啊,事如此猝然,我等在都之人聞之都是驚頓,更何況沈侯遠在歷陽。如今殘冬風烈,大江水緩浪寒,沈侯披星戴月歸都,可想一路所禁受的怎樣凜寒。」

「風浪或是潮寒傷身,終究不及心痛。惡訊如天雷灌頂,撕心裂肺之痛,人不能耐啊!」

吟詠那人接過旁人呈上的酪漿輕啜潤喉,繼而才又站起聲情並茂繼續誦讀起來。

「始知修短多變,不遂人願。悲喜禍福,旦夕傾轉。嗚呼!垂坐高堂,俄生肘腋之患。行運舟楫,驟罹生死之傷!星漢非搖櫓可上,天命非祈禳可延。幸我嘉友,把臂飲聖,交頸言歡,傾席論雅,共佩芝蘭。昔者歡愉不悉春秋,競樂不待日月。魚龍曼舞,惟患日短;擊築高歌,曉夜不覺……」

隨著那吟詠聲,眾人不免各有遐思,追憶韶年輕狂,與舊友競樂,不知人事憂愁。可是很快,陡然轉為凄厲的語調聲便將他們的思緒打斷。

「舊音未杳,舊樂未足。行途未半,何以輕卒?肝膽俱作裂痛,天南共此一哭!舊情長作留勉,徒遺悲愴丈夫……」

台內溫嶠聽掾屬讀到這里,便忍不住微笑起來:「時人多將這小子標作太康余韻,其實還是所識有誤。同為悲聲,太康綿柔如織,娓娓絮絮,使人深緬懷傷。這小子卻醇烈有凜,要讓人悲聲大作,傾吐不留。一者是素手撩弦,一者是雄槌擂鼓,難為一論。」

似是回應溫嶠這一番點評,秦淮河畔已是哭聲大起,盪漾在這河道之上,揉進凜冽寒風里,彌漫到了極遠的地方。

碧波不興的秦淮河上,沈哲子一襲白袍如霜似雪,臉色亦是蒼白憔悴,散垂落兩肩,絲與寒風糾纏飛舞不定,唯有那布滿血絲的雙眼尚是神光湛湛。

「余生而南庭,余慶之宗。或曰:此身幸甚,承澤骨血,福樂無憂。悖矣!時賢神游乎宇內,意騁乎八荒,禍福難為患,生死不足羈。此至人也,恥於未達。愚性長系此世,能以同樂,則必共悲!」

沈哲子清越隱含悲愴的語調隨江波盪漾開來,兩岸駐足觀望者或是默然有思,或是揮筆疾書,凡成一段,便讓人飛奔送往各處。

「能以同樂,則必共悲……」

太保府內王導手捻新近送來的章句,嘴角卻有一絲苦笑蔓延開來:「不知此世,是否還有能與我同為悲樂者……」

「目人襤褸於野,華裳猶覺寒。目人飢饉於途,珍饈難知味。目人疾病於榻,榮養亦咯血。目人傷痛於刃,創痛入骨髓。目人枷刑於法,華庭如牢籠。人或逐於物趣之樂,我獨困於世亂之傷。何以長懷悲憫?唯患人事多艱。情深難作自斂,氣結獨剩悲聲!害我者,世道也!山河崩,難自安!洛上舊土,虜庭竊據;冠帶不行,君子何衣?」

「死境之大,非生者能悉。至人之大,非庸者能履。詩曰:生死契闊,與子成說。逝者已矣,惟銜余志。公孫蹈死,程嬰為難。蕭何規章,曹參履跡。樂也悲也,俱付汗青。臨江再拜,不訴離傷。伏惟尚饗。」

一言有畢,沈哲子垂理順袍帶,徐徐拜伏在甲板上。繼而又有家人上前,將悼文置於火盆之內,不旋踵便被搖曳不定的火舌舔舐,熊熊燃燒起來。

秦淮河兩岸,自有大量人圍觀這一場祭拜,其中不乏亡者家屬,眼見沈哲子徐徐拜下,一時間又是悲聲大作,難以自制。另有旁觀者或沉吟在先前的悼文中,或是翹觀望稍後沈哲子將要何往,也有人快離開人群,往都內其他方向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