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4 師君斗法(1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483 字 2021-06-16

時間悄然流逝,隨著匯聚而來的人越來越多,山嶺之間也充斥著歡聲笑語。視野所及,到處都有人頭攢動,或是二三閑逸之士吟詠高論,或是世家浪盪子攜妓閑游,也有眾多豪奴簇擁著的垂帷步輦,其中或就端坐著哪一家的嬌俏娘子。

沈家庄園雖然宏大,但也容納不下如今游盪在鍾山左近的大量賓客。於是在午後時分,沈哲子便與一眾賓客,簇擁著6陌離開庄園,前往蔣陵。道途中6續有人加入,當到達預先准備的會場時,從者已有數千人之多。

蔣陵這里山勢平緩,視野開闊,乃是吳大帝孫權陵寢所在。只是原本的帝王陵寢早已經隨時間的流逝而殘破不存,只留存下一些遺跡。比如一片寬宏的石鋪露台,後有群山環擁,前有碧湖陳淌,在這萬物萌生新綠春日,風光可謂絕佳。

露台上早就架起了竹台亭閣,一行人到了這里後,各自擇地而坐,放眼皆美景,左右俱良友,可謂暢意。

這時候,在隔湖的另一面,也有數千人的大隊伍正在山道上迤邐而行,聲勢較之這一方並無稍遜。兩位師君雖然共聚鍾山,但終究還是沒有同席而坐,而是隔湖對峙。這讓許多聞訊趕來,想要欣賞師君們彼此面斥言爭場面的人大感失望。

對方擺下陣勢不久,便有一隊人繞過小湖向此處行來,通傳之後,原來是對面的彭城王司馬紘邀請沈哲子一見。

彭城王司馬紘已經是宗室中碩果僅存的長者,其人雖然在時局中沒有什么影響力,但畢竟輩分資歷擺在那里,眾目睽睽下公然有請,沈哲子也不好避而不見。於是他便起身離席下了竹樓,與東海王等幾名宗王一同上了步輦,前往拜見。

繞過中間那座小湖後,已經可以聽見對面的人言鼎沸,態度大多不怎么友好。待到登上石台,沈哲子更可以看到人群中不乏怨望目光投射過來,乃至於有人隱藏在人群里拍掌大吼起哄,口羞辱之語。

對此沈哲子倒也並不意外,如今都中雖然關注重點在於兩位師君的斗法,但並不意味著舊事便被完全遺忘忽略。什么人混什么圈子,他這里旗幟鮮明的支持6師君,那些對他心存怨恨不滿者自然也就聚在了盧師君周圍。

群情雖然洶涌,倒也沒有人敢有更進一步的激烈舉動,於是在一片起哄聲中,沈哲子他們便登上了高台。

高台上端坐著十數人,彭城王司馬紘便坐在中央位置,是一個略顯矮胖的中年人。坐在他身側的長須鶴氅老者,身周有數名美貌男女拱衛,便是邀見沈哲子而不得的盧鋮盧師君。

眼看著沈哲子等人闊步上前,盧鋮眸中閃爍著幽幽光芒,神態則是喜怒莫測。另有蔡謨等一眾台臣,也都端坐在那里,臉上或多或少掛著一絲噱意。本是彼此對峙爭鋒的局面,他們卻能借著彭城王的名義將對方召之即來,可謂先下一城。

只是坐在當中的彭城王略有幾分不自在,神態隱隱顯出一絲窘迫,待到沈哲子行到席前深揖而拜時,更是忍不住站起身來兩手虛張微笑道:「眼下身在丘壑,俱從野趣,維周倒也不必多禮。我是久不見你,略有想念,聽聞你恰好也在此處,這才使人相邀。」

「大王這么說,實在讓我慚愧。近來時論頻繁,內外不乏焦灼,未有雅興,不敢輕拜有擾。來日定要過府叩見,還望大王不要見疏。」

沈哲子直起身來,請東海王等人先行,然後自己才順勢坐入了彭城王騰出的一半席位,對於余者一眾台臣,俱都視而不見,姿態可謂張狂。

司馬紘不過一個閑散宗王,本就不願得罪聲勢正旺的沈氏,被人擠兌得沒辦法了,這才讓人請沈哲子過來。因而態度倒是和藹客氣,拉著沈哲子入座後,便又笑著說道:「我來向維周引見一下諸位時賢,這一位便是京府盧師君。盧師君法承三師,乃是得道大人,我也禮從受教良多。我知維周你家也是禮道人家,諸法兼受,才能多得真言啊。」

沈哲子聞言後只是笑笑,側身微微頷算是打個招呼,神態冷漠得很。而看到他這模樣,本來已經轉過頭的盧鋮臉色更加陰郁,冷哼一聲便又將頭轉回去。氣氛陡然變得尷尬,讓打算做個和事佬的彭城王更顯局促。

沈哲子這里擺明對誰都不加理睬,其他人自然也不會自降格調主動與他寒暄。因而隨著他的到來,一時間席上氣氛變得沉悶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席中蔡謨才干笑一聲,說道:「春秋更迭,人事日異。昔者沖慧已韶年,高賢俱白。立於微者顯於世,悅於眾者絕於情。繁榮過眼,喜樂難久,深思不免使人傷懷啊。」

這話一說完,視線有意無意落在沈哲子身上。

沈哲子聞言後嘴角已是泛起一絲冷笑,這分明是在暗諷他小人得志繼而便目中無人。略加沉吟後他便笑語道:「蔡公此言,失於頹傷。星漢自有定序,人世難得甲子,參天巨木,萌於微芽,鶴老邁,童子承歡,薪火不滅,代以相傳,修短難料,實在不必沉湎悲傷,枯榮俱有滋味,不妨且樂當時。」

你雖然已經追趕不上時代,將要被取代和拋棄,但還可以傻樂啊。

「巔峰自有浮雲遮眼,庸者處之,難覽物勝。我是野中閑叟,不敢誇賢,但也聽說沈侯曾言不逐物喜,獨與世悲。今者之論,悖於前聲,是自食所言,以求體肥?」

聽完沈哲子的話,坐在另一側的盧鋮當即便冷笑一聲,譏言道。

他話音未落,時任左民尚書的泰山羊璞已經笑語道:「言多則必謬,錯而能改,雖非上品,但也未入卑流。」

「尚書識鑒高明,我確是中人之質,未達至人之境。炎夏則緩帶,冬寒則加衣。不能遠於眾,只能從於俗。見賢則思齊,入於流下,也要忍為卑聲。不能獨守雅趣不移,慚愧慚愧。」

「沈侯不妨直言,列席者何人卑於流下,害你風雅?」

眼見席中眾人都被激怒,沈哲子倒是淡然,起身笑語道:「人言迫我,自認墮落,已是為難。諸位又何必再窮迫,害我面忤言人之鄙?不敢窮惡聲,只能告辭請去了。」

此言一出,席中眾人臉色更加不能淡然,有人還待要張口窮爭,卻被身邊人暗暗制止,繼而才想起來這小子辭鋒有多犀利,與其斗嘴那是自找煩惱。早先殷融被其罵出台城,而後更是連京畿都沒臉待下去。想到這個教訓,眾人不免一凜,紛紛閉口,只是怒視。

盧鋮在席中看到眾人俱都緘默不言,心內便覺不恥,這些人一個個私下里話也挺多,眼下當著人面,居然就被言辭懾住,實在可笑。他心內對沈哲子怨念極深,自然不打算就此放過,但若真的自己張口去打嘴仗,不免然無存。

眼見沈哲子對彭城王告辭,將要離開,盧鋮略加思忖,張口說道:「素聞沈侯沖齡早慧,遠於同儕,今日偶聞奇論,時言確是不虛。然則人事常態,滿盈則近虧,未可長恃。吳中薄土,賢良蘊生不易,我是樂見沈侯能長立此世。修短未必不可料,禍福未必不可知,想以一言相贈,不知沈侯可願承受?」

聽到這老神棍主動要為自己卜算,沈哲子剛待要開口拒絕,略一轉念卻說道:「盧師君既有盛情,卻之不恭。」

盧鋮聽到這話,嘴角又是忍不住抖了抖,對沈哲子怨念更深。從來都是別人求著他來問卜吉凶,他又何曾上趕著去給別人算卦!

不過他還是強壓下心中的不適,示意門徒將法器擺列出來。

眼見此態,席中眾人紛紛傾身側望過來,想要見識一下盧師君的讖斷之能,也想知道那讓人生厭的小子何時便會倒霉!

沈哲子站在那里,心內也是不乏好奇。對於問卜吉凶之事,他並不怎么熱衷,也不深信,只是存而不論的態度。但時下確是不乏以精擅此道而知名者,比如南來的郭璞、比如吳興鄉人的戴洋。所以對於這個盧鋮有什么獨到之處能在眾多同行中脫穎而出,沈哲子也頗感興趣。

案上陳列法器極多,而且看盧鋮背後幾個碩大的箱子,似乎眼前陳列出來的這些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盧鋮手持一截翠枝浸在身畔一個盛滿清水的玉盆中,案上則擺著幾種顏色材質各異的或皮料、或紙張,各自裁成豎條。翠枝清水輕灑其上,而後他又手持龜甲,口中念念有詞,諸多繁瑣工序過後,才抬起頭來對沈哲子說道:「諸讖於此,請沈侯自取所屬。」

沈哲子聞言後便邁步上前,探出手去,手指還未觸到案上,陡然一張紙條已經從案上躍起,飄上了他的指掌間。旁邊觀望者已是忍不住爆出驚詫聲,而沈哲子也覺一奇。

他自然不相信什么神鬼手段,站在原地凝目細覽,才現書案前端那造型奇異別致的木架之間似是纏繞著一些微不可查的絲線,當他手掌穿過時,自然會牽動一絲。大概絲線一端粘在紙上,另一端還在對面盧鋮手中,用些旁的擺設分散人注意力,驀地一扯,便造成紙張自己躍起的錯覺。

果然無論做什么,都要有自己的獨到技法,否則便乏甚競爭力。沈哲子是先入為主的不相信,所以能現些許端倪,但若本身就深信不疑,則不免要被唬住。

心內這么感慨著,沈哲子現手中的紙條空無一字,周遭其他人也看到這一幕,便有人張口聲。

面對眾人的詢問,盧鋮只是笑語道:「前運渺茫,人力能擷者不過碎片。命數天成,毋須人言。沈侯且將之貼身收起,命氣哺之,讖斷如何,久則自顯。」

說著,旁邊又有其門徒上前,幫忙將那紙條裝進錦囊里,囑其貼身收好:「此為命帖,不可久曝炎日風寒,否則將要害身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