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8 戎行在即(1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2926 字 2021-06-16

「感想如何?」

溫嶠側倚座榻,笑吟吟望著席中沈哲子,神情不乏幾分戲謔。他近來舊疾纏身,一直在家中靜養,但對外間的喧嘩也並非全不知曉。尤其王導擔任丞相這么大的事情,就算他不在台城,也必然會有人來征詢他的看法和意見。

不過溫嶠也清楚,他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如何並不重要。乃至於時局中任何獨一個人對這件事看法如何都不重要,甚至包括當事人王導在內。

不過在面對著沈哲子的時候,他仍是難掩笑意,忍不住要問一聲,想看看這小子會不會有些許挫敗感。至於這一點惡趣味,則是源於早前這小子居然瞞著自己針對江州搞出的圍殲之局。雖然他知不知道對事情的進展不會有什么影響,但問題就在於不知道,難免會生出幾分復雜情愫。

聽到溫嶠的調侃問,沈哲子也是忍不住露齒一笑。他當然能明白溫嶠言中深意,簡而言之就是大江前浪仍驍勇,搶班奪權未夠班,他自己這里再怎么跳脫鬧騰,終究還是有一道跨不過的檻。

不過略加沉吟後他便笑語道:「藤上瓜離離,五月摘入市。一摘乘金車,二摘著赤舄。三摘置樂懸,四摘塗朱漆。借問藤上子,何日換弓矢?」

這可不是沈哲子的新作,而是近來都內傳唱度頗高的一童謠。金車、赤舄之類,便是所謂的九錫。所謂藤上瓜離離,五月摘入市,再怎么金貴的瓜果,當然也換不來九錫。但是結合當下的形勢來看,那就顯得很應景了。

琅琊王氏中朝著名,所謂琳琅滿目,並不是一二人出色,而是王導這一代堂兄弟們俱有時名。結果永嘉時死了一批,過江來王氏名聲氣勢不墜反升,王敦作亂又死了一批,但家勢仍未就此一蹶不振,王導進封太保,今次王舒再死,王導又居丞相。

其人官位步步高升,卻是伴隨著王氏族人子弟們的一次次橫死。這童謠唱詞,譏諷意味可謂十足。至於最後一句藤上子,那自然就是在調侃王彬了,打算何時以性命鋪設台階,幫助王丞相再進一步?

這一童謠對時事指向性如此明顯,自然不可能是尋常人編出來的。但這也確實不是沈哲子的手筆,他已經過了這個階段,如果真的對此有不滿,可以直接擺到台面上去針對,類似的酸言中傷那是以前沒實力的時候才會去做。

可見,王導出任丞相遠非眾望所歸。如果其人本身有真正的實力將這高位支撐起來,些許流言倒也不足為慮。但問題是現在沒有,則就顯示出步履維艱、勉強維持的意味了。

沈哲子以此回應溫嶠的調侃,當然不是為了刺一刺根本不在眼前的王導,而是反問溫嶠一聲,你老人家又傻樂個什么勁,這事跟你沒關系啊。你又沒有王丞相那么多的宗親,可以扶植著步步高升,最終還不是要返回來面對自己眼前。

果然溫嶠聽到這話,笑意漸漸收斂,又指著沈哲子不乏忿忿道:「小子可厭!」

罵完之後,溫嶠還是返回頭來嘆息一聲:「王處明之死,真是讓太保失了方寸,此時一進,未必是好……」

如果說往年王導和王舒的內外配合還能勉強支起一個空架子,但目下這種情況連空架子都被拆了,所失又怎么是一個丞相之位能夠補足的!時下的情況就是,時局內已經沒有一家能夠保持獨大了,各有自存的手段,做了丞相那也成不了曹操!

與其貪大,還不如小退一步,如果能從小處出擊,那是最好。可是現在擺在了這么顯眼的位置上,但卻沒有服眾的能力,未來自有長憂,縱有什么想法,也會阻撓多多。

「王丞相應該也是身不由己啊。」

沈哲子聞言後便附和一聲,只是話由他口中講出來,難免就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因而又迎來溫嶠一個白眼。

「不言其他,你是准備何時離都?今次江北之進,意義非同小可,你是強攬上身,如果不能竟功,小心罪論加身!」

溫嶠講到這里,神態又不乏凝重。哪怕不以私誼,單純從時局的角度而言,收復合肥也是能夠振奮江北疲敝人心之舉,如果最後還是落得雷聲大雨點小,那么作為主持此事的庾懌和沈家,真的可以稱得上是時局罪人。未來再想有類似的舉動,將會更加困難。並不是說會把江北打草驚蛇,而是江東這里勢必不會再有眼下這樣優越的條件。

「應在幾日之內,詔令雖然已經下了,但在台內尚有一些瑣事還要交代清楚。」

沈哲子雖然不是什么台輔高位,但也做不到說走就走的灑脫。大的方面,都中營建還有紀氏和商盟的配合,而資用和利益調配、鼎倉的維持經營,自然是沈恪在管理。但除了這些,還有沈哲子在台內一攤事務,比如他一手建起來的東曹,也需要有一個妥善的安排。

在王導擔任丞相之前,沈哲子便動用力量,給賀隰爭取到大尚書的位置。如今東曹一應圖籍、屬官之類,倒也可以直接托付過去,將這一份人事選官的話語權保持下來。畢竟豫州方面來日肯定會有大量人事方面的空缺,能夠在台中保持住這一話語權,對來日的經營會有很大的便利。

「每臨戰陣,雖然上下都是求勝心切,但也不能言之篤定,小覷對手。晚輩也是趁著離都在即,拜訪親長,希望能求一指教。」

沈哲子又謙遜說道,這也是他前來拜訪溫嶠的目的之一。

講到這一件事,溫嶠倒也不再調侃沈哲子,聞言後便正色道:「如今豫州形勢如何,我未必比你清楚,指教談不上。若是旁人臨陣,或還要勸其當以穩重,勿作貪功冒進。但你也不是放誕任性之人,遇事自有尺度。唯有一事,江北之余眾,亦是晉祚之舊人,或有離合之舊劣,但也實在是時勢迫使。若其眾尚有歸義之心,宜先撫後剿,勿以殺戮為先。」

沈哲子聞言後便微微頷,他明白溫嶠這么交代,還是擔心他年輕氣盛,想要搞什么大事件大勝果,擔心會因此葬送太多無辜人命。這一點他自然也意識到,但其實真的戰斗開始後,又怎么有時間細細甄別作什么仁慈姿態,冤殺在所難免,自己能做的只是不將斬當作唯一戰功而已。

溫嶠見沈哲子態度端正,便也不再強調此事,轉而又笑語道:「我聽說你家近來也是投獻如雲,具帖者足足千數?」

「其實將近兩千之眾。」

言道這一件事,沈哲子又不乏苦笑。近來這段時間,他家門檻幾乎都被那些投帖者踏破。凡來登門者,那可不是孤身來投,身邊大多都有一些部曲隨行,自備甲具兵刃,要跟隨北上建功。單單這些人並其部曲,如何集合起來,便能組成將近萬人的大軍。

但沈哲子對此卻並不怎么高興,反而不勝其擾。時下雖然民心不乏思戰,但如果說人人都覺悟高到願意效死破奴,那也言有過之。

這些前來投靠之人,可以說其中絕大多數甚至於連收復合肥的意義所在都不了解,認識不清,所為者不過是求一條出路而已。畢竟時局中位置只有那么多,沈氏和庾氏的聯合形勢又是一片大好,對於那些求進無門的時人而言,這並不是什么不堪的選擇,或是不乏良才卑用的感想。

但這些少爺兵們戰斗力如何,沈哲子是真的不看好,人數再多,也只是撐個架勢,真的打起來,很有可能一哄而散。如果將這些人盡數招納,也不可能進行什么徹底的整編,難作大用。

太受歡迎了也是不好,這些人投軍明顯是為了分功,而不是存意死戰。但如果置之不理,落在時人眼中難免就會覺得庾家和沈家是打算吃獨食,吝於分功,如果只是止於口頭上的抱怨還倒罷了,就怕是有什么實質性的掣肘行為。雖然這些人家單一不強,但如果被有心人加以引導和利用,也是一個不小的隱患。

所以,沈哲子近來也真是受困良多。如果沒有這一樁事情困擾,或許早在幾日前他便能離都了。

溫嶠終於看到沈哲子臉上露出無奈之色,已是忍不住撫掌大笑:「小子久來熱衷煽動群情,如今總算感受到群情洶涌的困境了?」

沈哲子聞言後不乏窘態,說實話,如果不是擔心折損太大給江東人造成太大心理陰影,繼而影響到後續的兵力動員,他真的想將這些人召集起來投入北地送死一波。屠刀不砍在頭上,這些人真以為過江只是郊游一番那么簡單,根本就罔顧戰爭的殘酷性!

溫嶠倒也不是一味在看沈哲子笑話,笑過之後便隨手拋給沈哲子一份名冊,說道:「此事解決倒也簡單,名冊帶走,人也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