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1 禍國者死(1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2714 字 2021-06-16

下相縣治地雖然廣闊,但縣治卻可以用寒傖來形容。

此地位於南北對峙的前線,原本的縣城早已經不知毀在哪一次的戰斗中,甚至連具體的轄區都模糊不清,更不要提在籍民戶等具體的政務細節。理論上而言,凡是願意接受縣署管轄的民戶並其土地,都可以算作縣治范圍。

由這一點也能看出朝廷對於地方管理的失控,幾乎沒有統治秩序可言。民眾之所以願意接受縣署管轄,只是為了躲避軍隊的侵擾和地方豪強的逼迫。淳於安可謂是諸多地方軍頭中的一個異類,並不熱衷於搜刮鄉野,壯大實力,因此獲得周遭民眾的擁戴。但這些民眾也只是想要借此披上一層王教的保護,避免被當作亂民而被清剿。

因為原本的縣城早已經毀壞於戰火中,所以以往幾任縣令往往其軍駐於何處,何處便是縣署所在。淳於安的幾個前任,大多都直接征用某一鄉宗聚居地作為駐軍和縣治所在。但淳於安只是一個弱勢的縣令,鄉宗們即便是樂意有這樣一位上官,但也絕不可能達到毀家紓難的支持力度。

所以當前的下相縣治,僅僅只是一座簡陋的營地而已。其基礎乃是一座廢棄的村庄,統共不過幾百屋舍,甚至連基本的城池圍牆都沒有。雖然近來由於縣民鄉宗的支持,修築一些工事,但也不過只是一圈籬牆外帶幾座箭塔哨樓,防護力可謂是聊勝於無。

劉迪乃是今次淮南援軍的主將,在淳於安的帶領下繞著縣治轉了一圈,臉上也流露出一種頗為無奈的愁色。如果不是因為知道身邊的淳於安乃是徐州刺史府正式任命的地方官長,他還以為自己誤入了什么流民營地,實在是太寒酸了。

「徐州、淮南,風物多有不同,我雖然忝居此地官長,但軍略抗敵之類,實在不甚精擅。淮南軍乃是天下雄師翹楚,劉將軍既然受沈都督所遣來援,想必也是驍勇能戰之類。眼下軍情急迫,亂匪須臾來攻,縣內自我以降,都願俯受將軍節制。若、若是此境不可頑守,將軍不妨令示,該要轉戰何方?」

看到劉迪神情變化,淳於安一時間也是不乏尷尬慚愧。對於淮南軍的來援,他是打心底里感到高興,雖然徐鎮內對於淮南軍是褒貶不一,但必須要承認,能夠在正面擊潰羯胡十幾萬大軍,淮南軍絕非庸類。但是高興之後,他也並沒有什么此戰必勝的奢念。

一則淮南援軍實在太少,不過區區六百眾。此前他的同鄉王雪讓家眷來報信,可是說過澤中來犯之敵最起碼有兩千之眾,更不要說背地里還可能會有別的想要將他置於死地的敵人。

二則下相縣治防務實在太差,完全無險可守。那些籬牆不要說阻擋敵軍,甚至連野獸如果撞擊力過大,都有可能將之撞垮。周邊唯一可恃就是縣治北面一條寬達數丈的河流,而這河流存在的意義更多是一旦正面被擊潰,兵眾可以涉水泅渡逃亡。

聽到淳於安這么說,再見下相這樣惡劣的作戰環境,劉迪也真不知該由何處吐槽。淮南、徐州兩鎮並立,他也曾經耳聞徐州狀況不及淮南,但只有親眼所見才知差距居然這樣懸殊。受命之後早在入縣之前,他也曾經在沿途鄉野打聽過,淳於安此人官聲風評不低,頗受百姓愛戴。

可問題是,下相地處對抗圍剿亂軍的前線,武備竟然如此松弛!淳於安這個官長,或許民譽不低,但一味的邀寵於民,與民安息,罔顧眼前近在咫尺的兵災威脅,簡直就是在拿生民性命在開玩笑!

小民或許短視,能夠欣喜於片刻的安寧,但這個淳於安既然身為官長,哪怕是要違背生民意願,也該組織民力有所整備。如果沒有那種能力,干脆就該明明白白告訴民眾憂患所在,而不是讓小民欣欣然待死絕境!

身為官長,若只是與民同憂同樂,罔顧其余,那這個官長意義何在?何如完全放任小民,由其自生自滅!正因為官長拔高於庶民之上,所以才該有出庶民的眼光視野,要有防患的意識。

而淳於安所言縣中畢集兩千甲兵,劉迪在檢閱過之後,眉頭皺得更深。這些兵眾們在他看來簡直連流民都不如,即便是湊起來也完全不堪用,無非給敵人宰殺起來增加便利而已。

心內雖然多有不滿,但劉迪也知身為客居援軍,不宜喧賓奪主,盡量少表意見。否則這一路馳援的善意,反而有可能招至怨望。

不過劉迪是絕不容許自己的淮南軍同袍們與這些行伍不成的散卒們混在一處,看似人多勢眾,實則不堪一擊。

「賊軍今次前來,既圖大縣,必然重謀明府。若是縣治摧毀,則鄉民必將潰奔,屆時才是求死於野。」

巡察一番之後,劉迪也能感覺出淳於安這個縣令對縣治鄉民掌控之薄弱。如果有更多的時間通告鄉野,即便淳於安不提,他也要提議放棄縣治,轉擇險處防守,哪怕是雖然選擇一處鄉中塢壁,防守起來都要比這簡陋到可笑的縣治可靠得多。

可是眼下距離天黑已經不足兩個時辰,再擇旁處布置已經來不及,而且一旦縣治被放棄,民不知官所在,屆時肯定要造成更大的混亂,若是鄉民因此逃竄於野,無疑會給亂軍的擄掠搶殺提供更多的便利。

「沙場搏死競生,決勝者絕非止於兵數。亂軍出擊,必求勝。縣中行伍多鄉徒,若是強敵來犯,則必憂桑梓家園,若是不戰而潰,反害王師。勞請明府將鄉眾各遣歸家,閉戶自守。我等淮南軍眾,必護明府於縣治,即便不勝,也能暫避保全。亂軍即便小勝,因恐王師余部圍剿,必然不敢深虐鄉土……」

略作沉吟後,劉迪便提議將那些鄉兵們遣散歸鄉防守鄉野,而由淮南軍負責正面的防守,這一建議可謂是傲氣十足。

淳於安聽到這話,不免皺起了眉頭,他對軍事的認知還只停留在人多勢眾方面,不過一來自己也沒有什么必勝的妙策,二來也是出於對淮南軍的信任,還是聽從了劉迪的建議。由此也可以看出此人實在是世道中一個異類,居然因為援軍將領區區幾句話就自散兵眾,這在旁人看來,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甚至就連劉迪眼見淳於安接受他的意見,一時間都唯有錯愕。說實話這計策他只是隨口一提,壓根就不相信淳於安會同意,而他也可順勢將兵眾埋伏於縣治之外,將這些縣兵們當作誘餌,等到兩軍亂戰時再殺出。

不過既然淳於安這么干脆,劉迪便也不再推辭,趁著淳於安解散縣兵的時候,安排逗留於外的淮南士卒們分批進入縣治,按照淮南軍的戰斗習慣將一些防事稍作修改。雖然這些防事實在簡陋,但也聊勝於無,能夠略享主場優勢。

傍晚時分,當淳於安將兵眾們解散完畢分遣歸鄉之後,再次返回縣治。對於劉迪的提議,他此時也頗有幾分佩服。兵眾們解散非常順利,幾乎在他下令之後不久,便有近半兵眾離散,甚至不問原因。這也讓淳於安意識到士氣是多么低迷,根本就沒有什么力戰固守的凝聚力,一旦賊眾到來可能就要一觸即潰。

此時,縣治周遭防事已經生極大的變化。籬牆內外幾道原本就存在的淺壕此時已經被灌上了水,只在正西位置留下了幾條木石搭建的小橋,而籬牆卻已經被拔除,改制成了小型的銳刺拒馬擺設在壕溝里,露出一半的尖刺。而那幾座高近兩丈、被淳於安寄予厚望的箭塔,也已經被完全放棄。

如此一來,整個縣治防線一撤十數丈,直接收縮將近兩倍。而劉迪還在指揮著兵眾和縣內近百吏丁們正在有選擇的拆除本就不多的屋舍,拆掉的梁木土石之類則被板車拖曳出來堆積成一堆堆高達丈余的土丘。

那些新堆成的土丘,上面則分別擺設著一具長達丈余的車駕。這些車駕原本是作為貨車偽裝,上面堆著半丈高的物品,蒙在厚厚的草氈之中。每一具車駕旁邊則端坐著少則七八人、多則二三十的淮南軍卒,正在閑談休息,氣氛一時間居然有些輕快。

此一類車駕,有十余具之多。淳於安看在眼里,心內不禁一喜,他雖然不曾見過淮南軍作戰,但也曾聽聞淮南軍有著強大的戰車車陣,一旦擺設起來哪怕面對數倍之敵都能痛擊來犯之眾。只是這些車駕孤零零擺設在一座座土丘上,實在不成陣勢,不免讓淳於安心存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