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7 亂軍來使(1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1800 字 2021-06-16

六月初,沈哲子自許昌東進趕到了陳留圉城,臨於前線查看一下具體戰事詳情,以及稍後所要做出的修改。

圉城是淮南軍新進收復的區域,沈哲子一路行來,還能看到野中不乏攻堅拔寨的戰爭痕跡殘留。如今此境亂軍早被清掃一空,轉而作為淮南軍繼續保持攻勢的前線大本營,韓晃統率近萬大軍駐守於此。

沈哲子趕來此地的時候,韓晃以降十數名戰將出迎,未等到沈哲子開口,眾人已經滿臉愧色躬身請罪。一個團體從無到有逐漸有了凝聚力,乃至於以身為這個團體一員而感到自豪,自然會衍生出獨有的特質,淮南的特質就是務實以及傲氣。

今次陳留戰事初期確是連戰連捷,淮南軍以摧枯拉朽之勢鯨吞賊眾。但就事論事,這並不值得驕傲,淮南軍有著最優越的軍備補給,有著最亮眼的功勛戰績,剿滅區區一路殘破亂軍,勝是理所當然,敗是不可原諒。此前他們還譏笑徐州軍定亂無能,還要靠淮南軍出手相助才能解決掉劉徵亂軍,可是如今困境臨於自身頭上,也實在是不能釋懷。

沈哲子原本對前線諸將也是心存幾分不滿,即便是指定戰略計劃的時候,對於陳光亂軍在戰術上有所輕視,但以淮南軍的基礎和實力不應損失如此慘重。這樣的作戰表現,簡直較之此前都有不如,讓沈哲子感覺這數年養軍近似一個笑話。

不過眼見韓晃等將領們眼中俱都密布血絲,可見也是深深為此感到羞愧與焦灼,並非刻意作態。他也不好直接當眾訓斥眾將,便在眾將陪同下先入軍營。

圉城也是陳留郡中人文氣氛濃厚的一地,屢有賢臣名士顯著一時,比如漢末名士蔡邕,歷事曹魏五代君王的名臣高柔,還有針砭時弊而作《徙戎論》的江統,俱都是圉城人。甚至於就連後世被推崇為才高八斗的陳思王曹植,也曾在這里生活過很長時間。

但所謂的人文氣氛在這亂世之際只是一種奢侈,屢經戰火摧殘後也早已經盪然無存,與沈哲子初到豫州時所見別處郡縣之荒涼並無區別。

淮南軍大營建築在蔡水附近、築土堆成的高崗上,營盤之大不遜城池。這其實也是沈哲子的指示,這一座營盤在定亂完畢之後將會作為營建新城的基礎,以便於快在收復地上建立起屯田民生據點。

所以這一座營盤修築的較之尋常軍用要牢固得多,騎兵奔行將土基踩踏夯實,層層堆疊而顯高於上,甚至就連營外的蔡水都在進一步挖掘深闊,興築水利。如此一個成體系的工事,自然不可能在旬日之內完成,所以當沈哲子到達的時候,此處仍有大量勞役在辛勤勞作。

這些勞役們,大多都是陳留當地所俘獲丁口,一個個面帶菜色,衣衫襤褸,神情憂苦麻木,恍如行屍走肉,風貌較之南面潁川、陳郡等鄉民不可同日而語。所以這一幕興建畫面,也實在談不上欣欣向榮、令人振奮,壕塹之間甚至還殘留著一些來飢疲倒斃、來不及收撿的屍。而淮南軍對這些俘虜勞役們的役使也實在談不上溫和,打罵刑罰都是尋常。

慈不掌兵,雖然只區區四字,但沈哲子在過江北伐之後,也是逐年增加對這字面之下的殘忍加深了解。不是自誇,此世當中言及對小民的體恤,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但當上升到軍事戰略的層面上,他心中對小民那一份體恤,更近似一種假惺惺的自我麻痹,因為根本就做不到。

憑心而論,這些民眾們即便是有從賊之實,但他們本身並無大罪,絕大多數都是身不由己的掙扎求活而已,淪為野心者的踏腳石,即便是要歸罪懲罰,也不應該懲罰到他們頭上。

沈哲子偶爾也在思考,自己所謂的正義王師,言道施虐於民,與胡虜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差別而已,本質都是相通。哪怕是最終北伐成功,在他有生之年,也極難看到生民永無飢饉、老幼咸安於室的真正太平盛世,那他奮斗一生意義究竟該要以何種標准來衡量?成王敗寇,無非屍骸白骨堆疊而已。

不過雖然淮南日漸壯大,此一類的問題沈哲子已經很少再思及,是心變得更硬了,也是人變得更加成熟。滾滾大勢,無人能夠免於其外,哪怕沈哲子自己,雖然權位越重,但也越來越覺得責任沉重,也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力有不及。

他並非妄自菲薄,也深知這些生民們如果在淮南都督府治下生活,遠比追隨陳光境遇要好得多。但旁人未必認同,這些鄉民或是被迫或是主動的投靠陳光亂軍,成群結隊涌向一條黯淡無光、越行越窄的絕路,最終無緣分潤淮南壯大的紅利,反而成為飼料、養分被用頗為殘忍的方式消化吸收掉。

如此世道,誰之罪過?

沈哲子也明白,他自己並不干凈,拔出蘿卜帶出泥,當他選擇用一種強硬的態度去對撞那些鄉宗門戶時,其實就等於已經放棄掉受那些鄉宗蔭庇而無法脫離的鄉民們。或許假以時日,他能夠選擇一種春風化雨的柔和方式解決掉這些積弊,但那些四夷狼伺的胡虜們不會給他這個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