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3 入彀(1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584 字 2021-06-16

位於鄴城三台北面不遠處的坡地上,麻秋凝望著那人頭攢動的城頭,以及城頭上那懸掛的最近幾年常於夢中將他驚醒的旗幟,微陷的眼窩里充滿了凝重的思索。

與數年前相比,他的相貌已經大有不同,身軀更加雄壯厚實,自有一種穩重且堅定的氣質,一眼望去便知乃是一個見慣生死、久經戰陣的戰將,不再是早年那個權貴門下豢養、雖然銳氣十足但卻少於艱深歷練的部曲將。

事實也正是如此,他追隨中山王返回河北,定亂剿邊,敗段氏、攻慕容、驅林胡、擒索頭,威名不再只局限於中山王府下群將口口相傳,已經是河北屈一指的少壯戰將,更成為中山王麾下最得倚重的重將之一,甚至就連羯族耆老中的夔安等老將們,在他面前也要相形見絀。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心內仍然有一個長久縈繞於懷、揮之不去的夢魘。或者說不只是他,絕大多數此前跟隨中山王南下參與淮上一戰的將領們,都有這樣一個不願提及的傷疤。

戰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人生自覺最風光、對未來最有憧憬的時刻,驟然間美夢驚醒,以極為荒誕的樣子倉皇敗逃,滿是震撼,滿是不甘,滿是懊惱,又滿是驚悸。

盡管在後來,他們在極為惡劣的形勢下追隨中山王奮戰於河北,一點點扭轉不利的局面,再次成為令人聞之色變的河北第一雄軍,崩潰的信心也再次恢復壯大起來。

但幾年前淮上那一場大敗,哪怕在私下場合,他們彼此間也不願多提,甚至睡夢中再感受到那一份深藏心底的惶恐,醒來後仍然充滿著濃烈的屈辱。

今年這一場戰事,從得知淮南軍北上伊始,中山王並麻秋等麾下眾將便對此充滿關注。石堪的遲鈍反應以及其部將們的各自紛爭,他們各自都看在眼中,心里可謂充斥著一股難以言表的惡趣,以旁觀者的身份眼看著石堪茫茫然不知死之將至。

但當他們意識到如今的石堪部眾與當年的他們心境不乏類似時,這一份惡趣快意便難免大打折扣。

當得知淮南軍已經抵達鴻溝的時候,中山王便召集眾將明確表示要攻取鄴城。這在其他將領看來,只是一個尋常戰略目標,盡管他們眼下已經很強,但只有拿下襄國和鄴城,他們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河北霸主。

但只有麻秋等人才知,中山王之所以對鄴城勢在必取,還有另一層報仇雪恨乃至於抹平心中恐懼的意思。

若僅僅只是將鄴城當作一個戰略目標,不至於那么早就放棄對青州的占據,畢竟青州乃是一個極大的錢糧來源。而且襄國被圍困這么久,早已經將要油盡燈枯,完全不需要再從遠邑調集兵力。

中山王潛意識里已經覺得石堪不會是淮南軍的對手,而淮南軍也未必甘心他們坐收漁翁之利,因此雙方必會在河北爆一場大戰,所以要集中手中所有力量,以最好的狀態去迎戰淮南軍。

這種執念,沒有經歷過當初那場磨難,未必能夠理解,而若不能報仇雪恨,當事人也羞於提及。

正是由於這種執念,所以中山王始終對鄴城局勢密切關注著,一俟殺絕鄴城防守力量已經不足,即刻便派麻秋率領騎兵快趕來,想要搶先占據鄴城,鞏固住地理優勢。

眼下襄國方面戰斗也達到了一個關鍵時刻,突然抽調走數千騎兵軍力對戰事影響不小,因此夔安等老將們有些不能理解。

在他們看來,淮南軍畢竟遠出作戰,而石堪也非庸類,又坐擁河北數萬雄軍,南面戰事不可能太快分出勝負,即便是要攻取鄴城,也實在不必急於一時,還是應該將襄國擺在位,先正法統,再向南漁利。

退一步講,就算是淮南軍近期內打敗了石堪,先一步占據了鄴城。但畢竟客軍作戰,河北又是一個他們完全不熟悉的戰場環境,自能輕松擊破。

眼下這樣惶急,引敵而動,分攤實力,不獨影響到自身的軍事節奏,也是一種膽怯、沒有自信的表現。

關於這一點,中山王沒有作出什么解釋,但包括麻秋在內眾將都知,他們的確是沒有信心,哪怕在河北本國之內。

事實證明,中山王這一份謹慎並非多余。當麻秋南來途中,得知鄴城竟然已經被淮南軍所攻取,過往幾年所樹立起來的那種自信險些崩潰,甚至幾乎要轉頭返回。

可是,他也意識到如今中山王麾下勢力正處於一個極為微妙的情況。

雖然中山王本人依然強勢,過往這幾年也是戰功赫赫,但畢竟是敗退而歸,舊威總有一些動搖,如今麾下眾將雖然麻秋等嫡系成長極快,但也要倚重夔安那些羯族耆老,而其他那些雜胡義從們也不如往年恭順。

如果他今次不戰而退,自身會遭遇怎樣嘲諷不說,中山王也必會顏面大損,乃至於影響到當下的襄國戰事。

所以,他只能咬咬牙,硬著頭皮繼續南來。幸在南來途中所知敵情漸多,知道淮南軍今次攻取鄴城只是一部偏師,聲勢雖然不小,但余者大多都是河北那些趁勢而起的烏合之眾。至於主力部隊,仍在黎陽南岸與石堪大軍對峙。

得知這些後,麻秋先是松一口氣,繼而心情又轉為沉重起來。僅僅只是一路偏師而已,在主力大軍還未北進的情況下,居然就這么輕松便奪取了鄴城!

「這個敵將謝艾……的確不是尋常俗類啊。」

眼望著不遠處的城頭,麻秋眉頭鎖得更近。謝艾這個名字,他此前並沒有聽過,原本還以為淮南軍即便偏師北上但能夠營造出這么大的聲勢,最起碼也該是郭誦、毛寶等這一個級別的將領,卻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寂寂無名之人。

然而其人雖然無名,但在詢問一些前幾日曾在義軍中廝混的那些河北人之後,他也對謝艾北渡以來事跡有所了解,再也不敢怠慢。尤其了解到此前幾日鄴城周圍那傳播極為迅猛的三旗軍令,更覺得這個謝艾絕不是尋常以武勇而稱的戰將。

如此見解,早年的麻秋絕不具備。以前的他只覺得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計謀之類都是虛妄,一戳即破,可是當他們絕對實力洶涌南下,腦漿子都險些被打出來之後,才漸漸明白世事從無絕對,只有相對。

尤其戰爭充滿了變數,乃是一個成千上萬人參與、激烈變幻的動態較量過程,甚至就連相對的優勢都會轉瞬即逝。

當然,對謝艾重視是重視,但並不足以讓麻秋畏畏尾。在他看來,這謝艾縱使有些智計,也不過只是淮南軍中一個弄險搏進的末流而已。

正如早年的他,總奢望能夠大功震世,屢有弄險之舉,但事實上能夠真正執掌方面的大將之才,反而不會執迷於這種弄險小道。若只是一城一地得失,這種勇進難能可貴,但在真正大規模的戰事中,一兩次犯險或可收取奇效,但也極有可能弄巧成拙。

比如眼下,這個謝艾看似能力不凡,輕師北進攪動風雨,極短時間內便集結幾萬亂眾,一舉拿下鄴城。但這也是因為其人背靠淮南軍這一龐然大物,那些亂眾們也是因為淮南軍浩大氣勢。

但這個謝艾最起碼犯了兩個致命錯誤,第一是高估了淮南軍在河北號召力,那些依附的亂眾一旦得知強敵來臨,便飛快拋棄其人。

這等於提前消耗了淮南軍此前營造出來的氣勢壓迫,後續就算淮南軍再占上風,這些反復無常之人在自曝其短後,也不敢再輕易投靠過去,擔心會被事後追究。

第二便是自不量力過早拿下一個對其能力而言太大的目標,鄴城乃是河北最重要的大邑之一,無論得失都會在河北人心目中造成巨大的震盪。

眼下淮南軍主力還在河畔,與偏師脫節,拿下鄴城誠然能壯其軍勢,但若旋即便失守的話,也會大損軍威,這必然會影響甚至打亂主力部隊的戰斗節奏。

比如眼下,麻秋便占據了絕對的主動,他既可以圍點打援,也可以直接強力攻取鄴城。

這兩者各有各的好處,前者可以利用淮南軍急於增援的心理,有效的消滅掉那些來援軍眾。後者則可以震懾周邊那些搖擺不定的人心,讓他們認識到誰才是河北真正的主人。

而且這兩者也可以兼得,一方面派那些沿途歸降的亂軍圍困進攻鄴城之敵,一方面廣布斥候於南面,一俟現敵蹤,便以騎兵野戰優勢痛殲來敵。

雖然麻秋也聽那些人講起黎陽之戰已經結束,淮南軍獲勝的消息,但他也不怎么相信石堪會如此不堪一擊。就算這是真的,淮南軍在有鄴城這一龐大誘惑在前,也很難按捺住心情大軍緩進,必有輕兵馳援,仍會給他以分頭擊破的機會。

所以,當眼見到城內再無大規模的亂軍外出之後,麻秋便率領軍隊繞著三台進行轉移,將那些徘徊近畔的亂軍驅趕到更遠的地方,但也並沒有放開手腳大開殺戒。如果眼下這么做的話,只是逼著他們與自己為敵,除了泄憤逞凶之外無一益處。

最終,麻秋的大軍停在了三台東南處。眼下他的軍隊分作兩部分,一部分是他本身率領南來的五千騎兵,另一部分則是沿途投靠的幾千河北亂軍。這些投靠來的軍眾當中,為的乃是河北當地鄉宗陽平張氏的張6。

騎兵本身就不是攻堅所用,雖然麻秋所率領的這些將士們乃是步、騎皆勇的精銳,但也並不打算將主力完全壓上。所以最開始的攻城試探,自然交給了那個陽平張6為的亂軍們。

「鄴城乃是國中雄邑,也是大王功業舊基,石堪無能而為南賊所奪,乃是我國中壯士大恥!眼下南賊守城者不過偏師弱旅,爾等若能奮戰奪回,來日大王必有嘉獎!」

麻秋將張6等亂軍頭目們招至眼前,擺出一副加勉鼓勵的態度,但事實上他對這張6不乏惡感。因為這張6雖是晉人門戶,但卻與大王麾下的羯將張豺以親戚相稱,而張豺眼下與麻秋不乏競爭。

日後張6歸於大王,必然會成為張豺嫡系力量。所以眼下安排這些亂軍攻城,麻秋也是存念提前消耗一下張豺的力量,算是一舉兩得。

淮南軍的械用精良尤其遠程打擊之凶猛,麻秋可是記憶猶新,張6這群烏合之眾上前進攻,完全就是在消耗人命。

張6等人,倒不知麻秋險惡用心,或者說即便是知道了,他們也無可奈何。在聽到麻秋的鼓舞之後,張6等人便也笑語道:「南賊亂我鄉國,彼此本就大仇。如今麻將軍率雄師來援,我等鄉眾自會奮力勇戰,為大王奪回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