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43 老雀厭聲(1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1720 字 2021-06-16

沈氏大宅內府閣樓里,兩人相對而坐,一者白蒼蒼,老態明顯,一者盛年方過,崢嶸內斂。

沈充出身雖然是土豪武宗,但本身並無尋常武人給人那種稍顯粗俗的模樣,額寬隆准,相貌堂堂,戎裝披甲則威風凜凜,燕居時服則不乏風雅,單憑其人調教前溪伎號為吳娃翹楚、色藝雙絕,便可顯示出其人素養極高。

這也是早年他何以被王敦看重且引為臂助的原因之一,因貌論才乃是時流積弊,若非早年門第實在不高,大概也會是一個幼得時譽的吳中俊彥,不至於完全淪為武卒。

而沈哲子之所以能夠譽滿江東,甚至早年被人嘉許為吳中玉郎君,也與父母的良好基因脫不開關系。

從這方面而言,沈勁覺得父母虧待了他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如果說沈哲子是父母遺傳的常揮,那么沈勁就可以說是有點敷衍了事的味道,兄弟之間要彼此相抵,才能達到一個遺傳的平均線。

往年身為武將,兼之時人一時間也不能完全接受沈氏的崛起,所以對於沈充的評價還是不高,只覺得此人幸生麟兒,余者則無可誇。

可是近年來,沈氏的崛起已經漸為世道接受,加上沈充也入台任事,如今更是顯居三公,所以也就為時人所接受,乃至於被稱作年長德高的表率。

但王導並不這么覺得,如果眼下有人在他面前如此誇贊沈充的話,他說不定會忍不住反駁暗啐。這個沈士居,年越高越奸詐,往年是奸詐於腠理,一望可知,如今卻是奸詐至骨髓,皮厚腹黑。

王導自覺得也算是喜怒不行於色,城府深闊,但哪怕是他,自覺也做不到如沈充眼下這般,在耍弄滿城人之後,尚能恬然安坐,向王導介紹一些吳中風味的同時,還能臉不紅心不跳的詢問一下此前府上台輔諸公的反應。

明明始作俑者乃是沈充,可是談論起來的時候,反而是王導感覺分外尷尬。大概是身處局外少了那些俗塵利害牽絆,王導自然有了一種明心見性、返璞歸真的覺悟,很難再作態至斯。

一壺佳釀飲完,沈充等王導凈面之後,才相攜移席飲茶,這會兒才開口說道:「方才太宰所言,時望得來不易。此言充是深有感觸,我本吳中卑流,家世未有顯聲,素來為時流所鄙。幸得嘉兒維周,才有清聲鳴於此世……」

聽到沈充這么說,王導一時間也是感慨更多,不要說時流,哪怕早年他自己都未有正眼加於沈氏,甚至當王敦向他誇贊沈充時,都頗有不以為然。沈家父子以南人武宗出身,能夠做到眼下這一步,這當中的付出也實在難於細數,當中一步不慎,可能就會前功盡棄。

「屈子曾歌,新沐彈冠,新浴振衣,不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往年不乏悖行,泰半身不由己,今日既得清流濯纓,豈肯再受濁流濯足。這是人之常情,太宰應知無偽。」

王導聽到這里,便默然頷,表示認可沈充此言。沈氏清聲得來不易,因此更難說丟就丟。沈充今次所為無論收效如何,就算能夠成功扼制住褚翜等人的圖謀,未來名望多少也要受到影響。

沈充又苦笑一聲,繼而說道:「我家巨室豪富,這一點無需誇言。人言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我家生麟兒,時流無有可比,滿倉珠玉皆可舍,只求我兒安康常享。」

王導聽到這里,眉梢便是一跳,明明沈充一副傾談模樣,但這話落在他耳中,總覺有幾分刺耳。尤其因此勾起他思念亡子之痛,更是忍不住長嘆一聲,而後不乏動情道:「或有遠俗者不惜懷抱中物,但若情摯於極,只恨不能以身為兒輩禳禱。」

「我兒雖然壯功於北,但我這為父者卻起居難安,飲食無味。人皆誦其賢,我獨憂其苦。所以若能為兒輩祛災,我身不足惜,名亦可舍。」

沈充講到這里,語調顯出幾分冷厲:「太宰所言,無有相忍之心,但對我來說,若是兒郎能得自便,我又何須相忍?人以戎事為玩物,以名器為樗蒲,何曾有相忍之念?因是我直取盧彩,絕不相讓!」

眼見沈充如此決絕,王導張張嘴,已是失語。褚翜等人欲以淮南王持節過江為大都督,搶攻意願彰顯無遺,若是前線將帥對軍隊掌控力不足,引起將士抵觸、嘩變都有可能。

當然褚翜他們之所以敢這么做,也是建立在心知沈維周對淮南軍掌控力十足的基礎上,若是換了荊州的庾懌和徐州的郗鑒,他們也未必敢在大勝之後、臨戰之前搞出這么大的動作。

沈充所言這些人無有相忍之念也不恰當,因為這些人是寄望於沈維周能夠相忍為國,以自身威望壓制住淮南軍眾的抵觸。

沈充這番話雖然聲色俱厲,但其實也是留有余地的,只要那些人不越過底線,他也不願將事情做絕,但他們若還無收斂的話,他必拔盧反擊。

聽到這里,王導便猜測莫非沈充今天特意邀他相見,是希望他能從中游說,將這一層意思傳達給褚翜等人?若真如此的話,王導雖然也不願再趟渾水,但也不願意幾個執政門戶徹底撕破臉,這對江東整體局面是極為不利的。

然而接下來沈充的話,卻徹底打破了王導覺得此人還有大局觀念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