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4 天人之境(2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1709 字 2021-06-16

聽到葛洪這么說,沈哲子也變得鄭重起來。雖然老先生言語中還是在否定自己,但既然仍然願意談下去,這就說明最起碼是部分認可他的觀點,從而指出他這番話當中最大的邏輯漏洞,那就是沒有標准。

標准是評價事物好壞的最重要定義,一旦一個廣泛的論調觀點普及四方,沒有標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比如儒家的陽明心學,因為沒有一個標准,所以也是流派最為復雜,內斗最為激烈的學說。心學講究向內求、致良知、不假外求,這就造成你取得了什么樣的成就或者達到什么樣的境界,那是以你自我為標准,而做不到客觀評判。

所以到底哪一派才是心學正統?我覺得我就是,余者都是異端邪說,這種心態又怎么能和平共存。而一旦有了一個舉世公認的心學正統,則就說明你還是要向外求才能證明自己,已經有所悖離。

當然心學最大價值還是在於對個人價值的肯定,所以能夠在此基礎上使舊說煥出新的生機。

即便不言學說,就算是普通的事物一旦沒有了一個標准,也會變得混亂不堪,所以才要提倡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

沈哲子言中毀棄聖賢,並不是針對某個前賢,而是直接質疑古久傳承、維系人與人、人與天地的共存相處模式,而這才是經義存在價值所在,道之所在。

沈哲子又笑語說道:「父之所以為父,子之所以為子,蓋先生之人指而稱之。南北中外或有異稱,但卻無改骨肉傳承本質。鹿鳴呦呦,馬鳴嘶嘶,也非秦時權奸假指能易。男女老幼,春秋換裝,不過絲麻紋理而已。可知天地自有定律,絕不因聖賢論述、強梁摧殘而有更改。」

「天極之外復有天極,遠夷之外復有遠夷,霄漢自成星象,元炁自存微妙,亘古之中不乏永恆,人力之外仍存偉力。胎生卵化之獸禽,自有奔馳翱翔之勝能。先生浸淫玄道日久,但卻仍困此俗世肉身,日行不足千里,縱躍不過尺寸,微進至此,何日才可達於餐風飲露、御風飛升之神仙至境?」

聽到沈哲子一本正經的譏諷自己道行淺薄,葛洪縱使涵養再高,一時間也是不能淡定,冷哼說道:「倒不知大都督於神仙方家之說也有深悉。」

「我修此人身尚且不能達於至善,又怎么敢奢望能夠達於先生那種神仙妙趣之境。然則世事總有相通,我是敏於人事,於仙道妄作揣測罷了。譬如先生醉心之業務,雖然廣采古之隱逸高論,但仍須躬身采鑄金銅、焚燒丹食,才可精於道行。天地萬物藏趣多少,先生才是此中大家,而我則望塵莫及。」

沈哲子稍作停頓,然後繼續說道:「講到這里,我倒想請問先生一句,何以人、物總要被約束於地,不得蹈舞於空?即便枝葉高生樹端,趁風蹈舞一時,終究飄落於地?」

「氣之所化,自然清者揚升,濁者沉淀。大都督高智敏達,這一微理又何須求問於人?」

聽到葛洪這一解釋,沈哲子也不得不感慨古人就是明白的有些過分了,於是他便又問道:「我也自知人物清濁有差,但究竟差距多少,不知可能稱量?譬如我與先生,先生自是清氣卓然,但若真跳躍縱空的話,先生未必能勝我幾分。」

「荒唐!這實在謬悠至極!清濁豈可因此以論!」

對於沈哲子如此刻薄之問,葛洪不是沒有言辭回擊,但是看到對方那一臉認真探討的表情,更覺夏蟲不可語冰,如此執念深重之人,自己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

然而沈哲子卻自有強詞奪理的快樂,繼續說道:「氣之所化,上清下濁,何力導引分之?我近來也略覽先生高著,但卻察知舊論多執著求其清質,但卻少有逐之偉力。天地萬物自有氣之所聚,但也自有力之所加。我能高縱勝於先生,也非以清質險勝,而是力之所勝。

人、物自有輕重差別,這便是天地加於物力之具化,柳絮質輕,稍假風力便可化解物力,蹈舞而上。事物從來篤於靜且定,全因物力施加,才能各呈姿態。先生獨守於清質,但卻少悉於物力,這便是孔中暗窺,難得其大。氣飄渺而不可稱量,力則具體可堪琢磨。」

講到這里,沈哲子見葛洪已經轉為皺眉沉吟,然後才笑道:「我於此道,不過門外虛窺暗度,怎么樣也比不上先生識見淵厚。即便作此妄想,也是出於功利之念。若能將此天地萬物之力量裁明斷,得其化用精髓,則何力不可借得?我與天人又有什么差異?得於其力,養於其德,全於德力,這難道不是一種法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