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1 夫妻賢愚(2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670 字 2021-06-16

她稍作沉吟後便上前抓起賀氏手腕,說道:杯著尚且難免碰撞,共生一門之中,些許齒牙磨合又是什么大事。我今夜來,還是想請嫂子伴我同往去見一見五郎家婦。我也是好奇難耐,想要去問一問江夏風物如何,不知嫂子可願相陪

賀氏心情如此,更加羞於見人,剛待要開口回絕,卻被公主猛地一拉衣帶。另一側阿琰也看出自家嫂子心意,便上前抓住賀氏另一手臂,笑道:二嫂,同去同去啊

賀氏偷眼一望仍舊臉色抑郁的阿母,也覺留下來更加尷尬,便就順從的被那一對姑嫂拉了出來。

途中公主才又問起剛才吵鬧詳情,賀氏自然不會多言是非,但其身邊侍女自然心向主母,便將此前阿姑些許激動失言稍作講述,如此眾人才知賀氏何以要如此,被直諷妒婦又累及夫郎遭受杖刑為人恥笑,換了其他人也的確忍耐不下來,賀氏有此反應也的確是正常。

聽到如此原委,阿琰小娘子頓時也替賀氏氣惱起來,忿忿道:叔母這么說,也實在太過分,二兄在外浪行,那也是人盡皆知,又不是嫂子你鼓動縱容他。遭受責罰,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叔母以此責你,實在沒道理嫂子你求去應當,就該要如此教訓家人做事說話不能如此不公,你若還要走,稍後我帶人送你出門,誰都阻攔不下

興男公主聽到自家小姑如此義憤填膺古道熱腸,也真是哭笑不得,但轉首再見賀氏眉宇間愁容更多,並不因阿琰娘仗義發聲而有欣慰。

說到底還是這小娘子不經人事,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尋常小戶夫妻家事尚且不能強說對錯,類似沈賀兩家這種門第婚配所涉不免更多,又怎么是簡單的是非能夠論斷。

賀氏若真受這小娘子鼓動出走,那么今天這件事就不好收場了。徐氏失言誠然婦人識淺護短,家中親長杖責沈牧已經算是給賀氏親翁一個交代,賀氏若真因此離家,那就是她這婦人不識大體強要將事情鬧大,一旦處理不當甚至直接有可能令兩家徹底交惡便成家仇。

阿琰你說得什么話難怪阿母常要因此訓你,我在你這個年紀都已經為人家婦,你現在還是養在家中,有父兄依靠,就算有什么過錯也都有人包容體諒。可這世上又有幾人如父兄一般對你全是縱容包庇,常作要強那是要讓人日久生厭的

興男公主板起臉來對自家小姑說道:你家阿兄少顧內事,我這個做嫂子的對你也總有教誨責任。往年我在家里,也與你這個娘子一般生性要強,就算是教你曉事,也不會用那些女誡腐言強作規令。我家家世顯貴,娘子配出自然也不能容人欺侮,但這可不是你要強的理由。

夫妻相處,過敬則疏,過親則褻。方寸之內的調和把握,便是陰陽和合道理所在。夫妻本是一體,又哪里有什么對錯的分別你強要分出是非,一無是處的愚蠢丈夫又哪里能配得上完美無瑕的璧人賢妻你爭執一分,便疏遠一分,久則便有了高低雲泥的差別,你縱是賢體也非賢婦

阿琰娘子沒想到仗義發言竟然引得嫂子對她大作訓斥,嘴角一癟也有幾分委屈,忿忿低聲道:真像嫂子這么說,難道咱們婦人生來便該要軟弱今次明明是二兄做錯,難道二嫂也該要吞聲忍耐下來那么家人又何必再教我是非,總之日後都要夫妻一體,沆瀣同污。阿兄可不是如此教我

你家阿兄懷納寰宇蒼生,他教你什么向來都是微言幽意,你這娘子識教多少,就敢自誇已經盡數領會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便笑起來:這世上又哪有全無可取一人哪怕是禽獸之種,於其父母眼中也都是懷抱珍物。尋常之人與你無甚關系,也就不必管他優劣與否。但若有一人命定將要與你同為一體,你又怎么能以尋常目光去注視他他諸般是劣,但有一樁是好,你也該要助他摒棄諸惡,彰顯一善,他之善便是你之善。你若尋常望他,他便尋常待你,水火鮮明的分別,但又是同居一室的關系,本來不該親昵,但又不能割舍,彼此所得,自然只有煎熬碰撞。

對於自家嫂子這一番話,阿琰小娘子一時間尚且不能盡數體會。可是一直並行的賀氏在聽完之後,原本只是悲戚愁容便漸漸有了變化,甚至於有幾分心虛的望向興男公主,待見公主只是一臉嚴肅的教訓小姑,綳緊的心弦才又放松,但思緒卻因公主這一番話而變得復雜起來。

賀氏對於自家夫郎沈牧,其實也談不上有什么親昵愛戀,一如世道諸多家門婦人,也只是依存並生,得一托付,談不上用情與否。平日里於庭門中誠然是和順溫婉,但也只是理智說服自己一點點接受現實而已,也的確做到了相敬如賓。

她是婦人雖然無甚主見,但並非對外界訊息全無接受。早年婚論之際,家人如父兄之類便不乏嘆言委屈了她,低配屈許沈氏這種家門。畢竟從風評時譽上而言,會稽賀氏乃是禮學名宗,其祖父賀循更是號稱江表儒宗,家門清譽之高不是沈氏這種驟興的武宗門戶能比的。

賀氏雖然不至於因此而對夫家有什么輕視,但也的確成婚以來便不對沈牧報什么大的期許,也如尋常人一般兒女雙全,母家又因此親誼帶契而境況日好。

對於這樣的日子,她也無甚挑剔,甚至於對沈牧在外面的浪行種種都不甚在意,並不奢求寵愛獨系一身。也正因此,今次阿母責她為妒婦,她才能加不能接受,她自問所作所為全與嫉妒無關。

至於忿怨,自然也是有的,這是人之常情。更何況沈牧所作所為也實在太荒唐,就連旁觀者都覺得有些過分,且不說父兄常在她面前抱怨這婿子行事荒誕連累他們遭受恥笑,就連身邊的侍女們都多有議論言是她這位主母實在太過委曲求全。

雖然周遭人對沈牧都是負面評價,但賀氏對此也只能自嘆命薄,所托非是良人。因為她很清楚自己這一生都很難擺脫沈牧,父兄在她面前抱怨再怎么激烈,所言者無非沈氏仗勢凌人,太過縱容子弟而無顧他們親家門戶的體面。

換言之,父兄之類也不敢完全硬氣的為賀氏撐腰,他們尚要借勢沾惠,只是希望沈氏親家能給他們保留幾分面子,並非設身處地來為自家娘子撐腰出氣。

興男公主這番無心之言,給賀氏帶來極大觸動,她心內也在自問自家夫郎真如周遭人所言一無是處全無可取她自以為的委曲求全大婦姿態,是否也一定就如幼來所受教養一般無可挑剔

若是命中注定不能分割,誰又在加害她這個溫婉無瑕的賢婦,一定要硬將她配給沈牧這個一無是處的權門惡徒

諸多雜思,接踵而來,令賀氏一時間也忘了再去感懷自傷,不知不覺便到了沈雲家眷院舍。

沈氏家人雖然大量北來,但鄉土間也不能無人留守,沈雲的父親沈宏便承擔了留守的責任,至於沈雲的妻兒則是直接由江夏北上入洛。

幾個妯娌長嫂來訪,沈雲的娘子陳氏也覺驚喜,忙不迭出迎,又將兒女領出敬拜長輩。今次家門喧鬧,陳氏自然也有耳聞,尤其眼見賀氏眼角淚痕未干,心中更有了然,只是幾個長嫂不發聲提及,她自然也不會不識趣的去主動說。

幾人並坐花廳閑話,也是興男公主主導話題,陳氏小意回應,賀氏仍是低頭無語。

至於阿琰小娘子則是活潑閑不住的性子,早將路上嫂子的訓言拋在腦後,興致勃勃在室中打量。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被擺在房間中的幾個精美箱匣吸引,那幾個箱匣都是半掩,露出里面盛裝的物品,乃是一些精美的扇骨並扇面。

折扇折扇,我阿兄的扇子

阿琰小娘子嘴里嘟囔著不甚好笑的諧音,湊上去興致勃勃的翻撿起來:五嫂,你家里擺設這么多扇子做什么難道也是江夏地域特產咦,這扇子上怎么還有這么多的字,寫得還挺秀美。嫂子你看這都是寫了什么

說話間,阿琰便手捧十幾個扇面返回坐席遞給興男公主。

另一側陳氏見狀,先是欲言又止,片刻後又掩口低笑起來:實在是讓嫂子們見笑,這哪里是什么物產,只是夫郎一點嗜好罷了。帷中閑話也不怕見笑,我家也是小積舊聲,家門兄弟常因夫郎不識經義為恥,不作親近。夫郎幼來便從戎進事,乏甚閑暇益學,也常因此羞愧。我居室中久作閑散,便小制這些扇器供夫郎取用隨身,即便不能浸yin長進,也能人前不怯

說話間,一些扇面於席中傳看,賀氏手中也拿到一些,只見上面娟秀小字抄寫諸多經文並批注,字跡清晰且通俗易懂,可見用心。

看到這一幕,賀氏不免感觸更深,張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

興男公主也沒想到一時起意來訪見沈雲娘子,居然得到這樣一個言傳身教的好事例,她便也趁機拉起賀氏手腕說道:庭門幼生長成的兄弟,尚且難免齟齬。夫妻言之雖是至親,但畢竟也是各自庭門長成之後才又來朝夕相處,縱有隔閡,也該疏通為主。男兒 志向多半置外,若欲求門帷和諧,咱們身為娘子,也總該多作盡力。女兒同樣可懷大志,門帷尺寸之內便是咱們功業所在。外人如何臧否都是閑話,得失如何還是要靠自心把持。

賀氏嘴角翕動片刻,臉色觸動更深,只是仍然沒有說話。

我與嫂子同是女身,也不會勸你委屈忍讓。二兄任事於邊,大將軍也常言邊任險重,多恐有失,甚至不乏夢回驚醒。嫂子若是覺得常作兩地隔絕難免情疏,雖然婦人不敢輕言外事,但為家門和順,我也願為嫂子你斗膽進言,或是別用,或是

不可不可

賀氏聽到這話,便再也矜持不住,忙不迭擺手打斷公主的話,繼而臉色又變得羞赧起來,垂首道:我徒長經年,常是幽怨僻居,遇事尚且不能自斷,還要仰仗幾位弟婦開解,真是慚愧

講到這里,她又擠出一絲笑容,望著弟婦陳氏說道:家中少文者又何止五弟,幸得弟婦如此體恤,五弟也必是日有長進。我也想借弟婦所用經注范文一用,不知可否

自家夫郎被誇贊,陳氏自然也是欣喜,忙不迭又讓人去取范文來。

正在這時候,突然門外異聲傳來,眾人詫異望去,只見沈雲滿身塵埃灰頭土臉的向花廳行來,口中還忿聲大作:幾個家門幼劣居然敢趁我半醉途中伏擊,實在可惱人都何在速速拿出棍杖,隨我前往報仇咦嫂子們怎么在此

且不說興男公主並賀氏幾人神色古怪,沈雲的夫人陳氏剛剛被誇過賢助,便見自家夫郎狼狽行入,已是羞得埋首衣袖之間不敢抬頭。

沈雲這會兒滿心都是遭了黑手的羞惱,也不覺得廳中氣氛古怪,花廳中繞行一遭尋出一桿竹杖又走出來,咧著尚是烏青的嘴角對坐在廳中幾個嫂子說道:嫂子們替我作證,今次可不是我恃大欺小,剛才雖有黑布遮頭,但我清楚聽到阿鶴幾人笑聲,正該棍棒教教他們何為長幼

說話間,他又一指已經羞得縮成一團的自家娘子:是了,娘子記住稍後把子姑待之抄寫扇上,我若早知阿兄jing我,不至於遭此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