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0 章法之美(1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2706 字 2022-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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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垂,翟氏塢主人院舍中仍是燈火通明,翟氏父子並周遭幾戶鄉親代表畢列席中。

「日間王景略所言,我是不做深信,什么一縣之令,百里之侯?鄉野何人稱豪,自然勇力能當,若能一紙尊令,鄉野咸服,這些年鄉野紛爭,又何苦搏命?他所言諸多,無非是詐辭拖延,不願力助我家稱豪鄉土罷了!依我看來召其人入舍根本就是多余。」

翟虎忿忿發聲,對於王猛所言,絕少認同。他幼來所知種種,便是勇力者煊赫於上,怯懦者卑微於下,所以對於王猛所言法度如何,只是嗤之以鼻,既不理解也不相信。

其人話音剛落,席中便不乏附和聲響起,既有說王猛詐聲拖延、人微言輕根本不足為信,也有說投靠天中行台,本就是一樁錯誤決定,王師眼下大軍未至,才會對他們暫作敷衍,一旦大軍攻入關中,其橫征暴斂、凶厲姿態自會暴露無遺,甚至將他們鄉眾強迫遷離鄉土都未可知。

說這些話的,大多都是年輕人,真正年長者發言反而不多。話里話外,俱都透露著對行台的不信任,以及對前途的不樂觀。

席中一眾老者們,包括翟慈在內初時還是安坐傾聽,可是漸漸的,其中幾人臉上已經流露出明顯的失望。

「王景略所言如何暫且不論,但其人能以孤弱之眾走入敵友莫測境地,安居在此,兼有謀論,膽略已是可觀。可笑我關中父老,常以豪武自誇,養成兒郎俱是柵下犬才,困此塢中方圓之內,卻不見天地回暖,水漲潮生。」

翟慈居坐席中,指著兒子長嘆一聲,此前他是覺得自家兒子勇壯兼具,可誇美鄉里,然而在與王猛接觸一番後,他才知鄉野之外那些真正世道少賢是怎樣的樣子。

天中那位沈大將軍,大名遠播他們鄉土,近側弘武軍前後兩位將主,也都是英年少壯,甚至就連行台隨手指派的區區一個縣丞,都表現出遠勝於他們鄉中子弟的風采!

雖然關中動盪經年,安身守業都需謹慎,這些兒郎們有警惕性那是好的。可是在翟慈等這些老人們看來,眼下這些年輕人們所表現出來的謹慎,實在也太過了一些,甚至都可稱之為膽怯,懼怕與外界的接觸,懼怕鄉境發生什么改變。

他們老一輩人,為了能夠保全家業也是殫精竭慮,或是築塢守境,賊勢大時也都難免虛與委蛇、假作應和,或是難稱壯烈,但跌跌撞撞這些年,總算也是保全方圓繁衍生息所在。

可惜這些年輕人們,自幼便生於動盪世道之中,裹足於塢壁高牆之內,不知世道之闊,不知天地之大,空有壯力卻眼界短淺,已經不足與謀。

如今晉祚王師勢大已是事實,原本關中稱豪者被打的節節敗退,立足三輔那些人多勢眾的豪強們都各作龜縮姿態,他們這些區區鄉戶討論行台是否可信,就算爭出一個確鑿結果又有什么意義?

那位弘武軍的蕭將軍入境之後便直撲京兆郊縣,接連攻下數座塢壁,就算是確鑿的對他們不懷好意,他們就算提前預知難道就能抵擋得住?一群待宰羔羊,掐算屠夫何時落刀,算得再准難道就能保住性命?

此前弘武軍初入境域時,翟慈打算稍作投靠沾勢,反對最多的便是這些年輕人們。一個個爭得面紅耳赤,拍胸噬臂的保證若晉軍果真來犯,他們誓死也要保全鄉土。

這種覺悟,翟慈同樣也有,而且生死見多也更明白,求死很簡單,苟活卻不易。往年鄉境萬難之際,他若不作變通應對,這些兒郎們或許都不會長成,更沒有這些作狂聲浪態的機會。

日間王猛那一番言論,老實說翟慈自己也並不深信,什么王命法度的威嚴,說到底還需有強可恃,這王猛若非代表行台,而行台又有一旅王師駐扎近側可以為他靠山,自身性命尚且不能保全,又談什么其他。

王命法度威嚴如何,翟慈不能盡數領會,但他能夠意識到一點,那就是這個王景略必然是希望能夠通過他達成什么意圖,因此才屢作高論說服。正如他希望通過慫恿,鼓動弘武軍將鄉仇游氏列作攻殺目標,以讓他家於鄉境獨大。

行台態度可信不可信根本不重要,那是一個坐擁雄兵數十萬、領土廣及數千里的龐然大物,他們這里討論行台態度如何,就跟討論天意如何沒有區別。不要說行台,甚至就連近畔的弘武軍,他們都影響不了。

真正值得咂摸的是這個王猛的態度,正如其人所言,他們這區區數千鄉曲,根本不在天中那位沈大將軍目中,真正重視他們的還是這個王猛。無論其人意圖何在,只要還想借重他們鄉徒成事,在達成目的之前,肯定會對他們盡力保全,不讓他們被弘武軍列作清掃的對象。

所以王猛入境以來,無論是此前的羞辱還是入塢之後的冷落,都是針對王猛個人的試探。包括日間提及攻打游氏,也是希望借此稍作試探其人對弘武軍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力,只是沒想到王猛拋出一番讓他們狐疑不定的言論。

「無論王景略其人是否可信,弘武軍王師精勇卻是無可置疑。大荔城劉王擁眾雖多,竟然任由那位蕭將軍安然過境而不敢攻,一旦刀鋒指向鄉野,遠非我等鄉徒能敵。無論來日關中何人為主,目下實在不宜交惡。」

講到這里,翟慈驀地嘆息一聲:「至於那位王景略所言修整縣治,歹念未露之前也都權且由他。鄉境大厄,無非大軍催壓,殺生無算,他區區一人薄力,縱然為害也是有限,錢糧無存,人力瘠薄,他又能奪我多少?若真貪婪殘暴,一如賊胡,屆時再搏殺爭命未晚!」

「至於你等兒郎,我不管你等對他何等看法,也都不要顯出厭惡姿態,隨問請教,若能得於長進,那是各自受惠。真能窺破其人險惡心跡,再來自誇守鄉警惡之功!」

到最後,翟慈又望向翟虎等一眾年輕人,厲聲訓告道。

年輕人們雖然心內仍有不忿,但卻不敢當面忤逆親長意願,只能躬身受訓。

總之,暫且不論實際心意如何,作為下邽縣令的翟慈總算是表態支持縣治的實際創建,當然這支持也僅僅只是體現於口頭上的表態,落實在實際上的則微乎其微。

王猛對此也不以為意,仍是按部就班提出自己的設想。

戰亂經年,下邽縣城早已盪然無存,首先要做的自然是選擇一個縣署所在。關於這一點倒也沒有什么選擇,翟慈難得大度的揮手劃定塢壁外郭一片區域作為縣署所在。

到現在為止,他仍然只是將此當作一場笑話來看,鄉土荒治經年,想要重新建立起統序談何容易。

然而王猛受命之後卻是非常重視,索性直接搬入這所謂縣署居住。而所謂縣署,也僅僅只是幾所雜錯分布的院舍而已,翟慈甚至沒有分配人力進行修繕。

沒有役力可用,王猛便親自動手,並其身邊十幾名卒眾,用了幾天的時間,架起一圈籬牆將這縣署圈禁起來,並且明高塢壁人眾不可隨意出入。然而就在規令公布的第一天時間里,犯禁者便達十數人眾,甚至不乏頑童直接鑽過籬牆縫隙,在里面跑動甚至便溺,內外哄笑聲不止。

王猛對此也並不使人驅趕,只是將犯禁者俱都畫影抄錄,呈送翟慈面前稟告:「署治草成,規令在行,家奴犯禁,公刑亦或私法,恭請明府自度。」

翟慈初時尚是不以為意,但見王猛一臉認真狀,也是略感幾分汗顏:「鄉戶粗俗卑鄙,久來散漫,讓景略見笑了。稍後我必再遣人訓告,不許這些惡胚再為此令。」

「塢中久來如此,突然作此訓令,一時之間,鄉親哪能遵令不悖。況且那所謂署治,本就我自家院舍……」

翟虎在旁邊略顯不滿道,今日鄉眾前往鬧騰,其中還有他的鼓動,也是故意暗作挑釁。

「商君立木為信,刑賞築於微末,秦皇霸業遂成。明府受用百里,家奴尚且不治,何以刑威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