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6 無懼胡酋(2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231 字 2022-08-07

因是得知溫放之將要親自前來,段蘭也是極盡重視,攜帶一眾族中親信並劉群、盧諶等人,遠出十數里相迎。

目下仍是天寒,海路還未開通,所以溫放之今次是途徑遼東至此。除了其隨行百數眾之外,慕容皝還派出其子一路率部護從,也足見對溫放之的重視。

艱苦的環境尤能予人磨礪,自啟泰四年出行,於此歷事已有數年之久,溫放之早年身上些許稚氣也都盪然無存,上唇已有髭須顯得更加成熟,一眼望去,頗有精干模樣。

雙方於陽樂北面山野碰頭,遠遠的溫放之便甩鞍下馬,趨行上前,先不理會闊步迎上的段蘭,先對劉群、盧諶、崔悅等人深揖一禮道:「晚輩走拜此中,豈有長輩出迎的道理,實在是失禮。」

早在數年前,溫放之新抵遼東未久,便親自前往遼西拜會過劉群等人一次,當然是私底下的接觸。此時眼見溫放之卓然行來,形容體態頗有溫嶠遺風,幾人也都難免思舊,上前將溫放之攙扶起來:「太真後繼大壯,我等也都欣慰渴見,區區俗禮,不足掛齒。」

待到這幾人稍敘舊情,段蘭才又攜子弟行上前來對溫放之見禮道:「遼荒邊酋,幸會國使。溫公高風,邊中亦是久仰……」

如是一番寒暄,一眾人才返回段部如今的營地。這其中,慕容霸處境不乏尷尬,段部所以覆亡,慕容部的落井下石關系極大,如今走入段部大本營,段部眾人能夠按捺住不拔刀相向已經算是客氣,自然不會再給他什么好臉色。

其實他們東胡幾部鮮卑,糾纏年久,也多相愛相殺故事。算起來,慕容霸還算是段部的婿子。早前段遼率部東逃,遭到慕容翰的反噬,慕容部捕獲諸多段部宗親,其中有前代首領段末波之女,被慕容皝配許慕容霸。

不獨慕容霸與段部有姻親,甚至就連慕容皝自己,他的正室同樣也是段氏女,而且就是首領段遼的姐妹,而慕容皝的母親,同樣是段氏女。但就算如此,並不妨礙他們相殺。

眼下的段部雖然獨安於遼地目下的紛亂之外,但情況並不容樂觀。畢竟這一場紛亂可是由他們點火的,眼下是因為天地尚未解凍,令支對抗的那雙方還有留力,一旦等到完全的春暖解凍,戰事再上高度時,哪一方對段氏都不會視而不見。

所以對於溫放之的到來,段蘭也是充滿期待,頻頻告說自己歸義之赤誠,以期能夠獲得更多來自晉國名位與實際上的支持。

「我部久受羯逆虐苦,如今受感行台大將軍義召,不與賊胡同處,決然歸義。我家久居遼西,略存薄德於民,如今四邊之民也都蹈行仁義,奉我為主。古禮有千乘之君,受命天子。我部既有歸義之事跡,絕不敢復為亂禮之悖行,但無法器號令於眾,事務也多有混亂,斗膽祈求暫假單於虛譽,能以制令節制邊胡趨義而行……」

聽到段蘭講出自己這名位上的訴求,溫放之還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示,而居坐末席的慕容霸先是皺起了眉頭,旋即嘴角便泛起了冷笑。

大單於號,至於三國及晉,逐漸變得泛濫起來,各邊胡虜凡勢力稍大,往往都要自冠此號,以示地位要超出周邊諸胡酋首一頭,並有節制周邊諸胡的權力。段氏前代的確也曾得授大單於號,鮮卑慕容廆也曾稱鮮卑大單於,只是慕容皝繼統之後,卻被南國朝廷將此稱號剝奪。

無論大單於號再怎么泛濫,有一點是沒改變的,那就是凡加此號的胡酋必須要是區域中絕對強者。往年段部稱豪遼西,這一點自然沒問題,但如今段蘭所率一群亡族之余,趁於各邊博弈巧作偷食,居然就敢奢望此位,自然令慕容霸頗感不屑。

對於段蘭的訴求,溫放之並沒有正面回應,只是說道:「目下行台施用首務,仍是盪平羯逆,全我故國。至於各邊英勇歸義,自然不會無視。永嘉以來,王業遷遠,諸制不存,復興途中,一切都需創建。段公今次棄賊歸義,誠是可嘉,我今日行走此中,也是先代行台稍作慰勉,之後行台封授種種,自會陸續而來。」

段蘭聽到這話,心中便有些不悅了。雖然溫放之沒有直接拒絕,但也沒有正面做出回應,這本身便就是一種表態了。

他與洛陽行台接觸不多,還不太了解行台的做事風格,見溫放之如此敷衍,便覺是小覷了他而吝於封授,皺眉道:「遼邊亂中不乏秩序,羯主舊年馳騁中國,但用略遼邊之後,也每多挫折。兩邊世情,終究有別。我君、父舊年也受晉恩,如今也願攜眾歸義助用。但王恩斷絕多年,遼卒多有陌生,恩威不浴,恐是不能勇於用事。」

溫放之聽到這話,臉上笑容仍是平淡:「生民適亂年久,人情如此,也是無可厚非。但我諸夏自是章制天邦,這一點遂古相傳,如日月恆久,素來都沒有違於章制、循於私情的道理。適之則安,不適則亡,羯勢舊年也曾洶涌,如今已成灶下余燼,消亡未遠。至於四邊若真私情固執,那也只能布武邊荒,再作理定。新袍裁定,不著舊履,這一點也希望段公能仔細領會。」

聽到溫放之將段蘭比作不合腳的破鞋,席中劉群等人臉色俱都微有異變,他們對於行台的風格,其實同樣不乏陌生,這些年來習慣了寄人籬下的虛與委蛇,見溫放之身在對方大本營中還要如此強硬的應對,心弦不免綳緊。

段蘭是在稍作回味之後,才品出話語中的意思,臉色轉而陰郁下來,同時語調也變得有些生硬,不復此前的和順:「國使高論,恕我邊胡識淺,不能領會。但若果真有善教於我,不妨長留此境,晝夜警我。」

溫放之聽到這話後,便從席中站起來,笑容顯得有些恣意:「段公或是不知我是何人,我是行台沈大將軍親遣巡督遼務、兼撫諸夷。遼邊此境,自是諸夏故治,東南西北都可長留。段公願意聽教,自是大善,但我卻恐你財乏勢短,不能久奉,強要系留,多是累人累己!」

「你、南蠻遠客,安敢小覷於我!」

段蘭聞言後已是勃然色變,同樣起身怒視向溫放之。

劉群等人眼見彼此已經開始口出惡言,也是不能淡然,紛紛起身想要說和幾句。

溫放之卻對他們擺擺手,直視向對席的段蘭,說道:「虜酋逞惡,決我生死則可,豈能決我去留!大將軍麾下用事英武,非獨溫弘祖一人,行台帶甲百萬枕戈之眾,正患乏功分酬!來來來,你要如何,我從容相待!生是中國偉丈夫,會受你傖胡逼迫!神州浩大沃土,雖有賊胡億兆,無患無處拋屍!」

「狂士真要求死?」

段蘭總是一部首領,兼覺今次自己背棄羯國,南國總要予他一些撫慰,卻沒想到溫放之竟然如此慳吝凶悍,一時間也是怒火中燒,直接抽刀在手怒吼道。

「段某不要自誤!」

眼見段蘭已是激怒,下席慕容霸同樣推案而起,入帳之際已被繳械,此刻則直接將木案持在手中。至於溫放之的隨員們,則早已經擁立於主官前後,裂目以視。

原本尚算和氣的氛圍,眼下盪然無存。劉群、盧諶等此前還有幾分慌亂,但在觀望片刻溫放之的表現後,灑然輕笑步入溫放之的身側,只覺得早年有形無形重壓於肩的負擔此際已是盪然無存,心胸開闊,一身輕松。

段蘭持刀在手,臉色變幻不定,過了好一會兒,突然刀鋒一轉指向帳中的慕容霸,怒聲道:「我與國使論事,豈容慕容部孽種在畔窺聽,速速逐出帳去!」

慕容霸沒想到這邪火突然燒到了他的身上,一時間羞怒交加,便要縱身撲上。溫放之抬手示意隨員將其攔下,然後保護著他退出帳去。

「世仇舊恨,情不能忍,冒犯之處,還請貴客勿罪。」

待到慕容霸被晉人們保護撤出,段蘭也並沒有繼續發作下去,說到底,他也並非什么性情剛烈勇壯之人,否則也難在羯主石虎的爪牙下保全性命。

此番作態沒能恐嚇住溫放之,他雖然有些失望,但終究不敢徹底的撕破臉。南國的勢力雖然還未大舉進入遼地,但他也不敢完全小視。

早年他跟隨羯主石虎參戰於襄國,是親眼見識過這些中原的霸主是如何的凶悍,屠城滅族都只在一念之間,完全視人命為草芥。

他們東胡雖然同樣不算什么善類,但因族眾本身就寡少,所以對人命還是在意,如他撲殺宇文部,也只是殺掉宇文部的首領人物,那些族眾還是擄掠過來,不會完全殺絕。但是在河北,他親眼見證的屠城之戰便數次之多,那種狠戾就連他都深感驚悸。

可就是這樣窮凶極惡的羯主,卻被南國攻打得老巢不保,被迫遷都。單憑這一點,南國之強悍便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又怎么敢輕易樹此強敵?

段蘭主動放低姿態,溫放之便也不再那么強硬,仿佛此前的沖突沒有發生過一樣,重新坐回了席位中,手指輕敲著案沿對段蘭笑語道:「段公若仍心憂此舊隙,我倒可出面稍作周全,兩部既是比鄰並立年久,當此羯患未消之際,實在不宜互斗互損。全成此事,算我此行稍作見禮。日後並助行台用事,犒封陸續有來,也實在不必窮爭須臾之長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