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2 一斷前朝(2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1772 字 2022-08-07

皇帝囁嚅良久,才又開口說道:「中朝過錯,前論俱陳,不必復言。可是、可是你父子既然深感皇考恩重,何以、何以……朕非妄自尊大,強求尊位,但、但名位所定,朕、我只是、只是要求一個……」

「若非感於肅祖恩義,陛下真以為,禪代之禮是對沈氏有害?其實臣心跡一如陛下,願意循常循禮,勿害維周仁義之名。山陽、陳留,舊跡尚聞,追之不難。」

曹魏代漢,漢獻帝得封山陽公,典午代曹,魏元帝得封陳留王,這二者雖失大位,但也都在新朝的庇護之下得以榮養余生,甚至漢獻帝直接熬死了魏主曹丕。

聽到沈充講起這二者故事,皇帝也忍不住點點頭,這兩人正是他所設想中自己的結局。

「臣請問,陛下較於肅祖孰賢?」

聽到沈充這個問題,皇帝心中羞惱頓生,但還是沉聲道:「皇考英斷懾眾,力除巨奸,朕雖享位年久,概承惠先王。」

「肅祖所以不壽,雖坊言野傳,不知可有片言曾入陛下耳中?」

皇帝聽到這話,心中又生激怒,原本已經坐回御床,卻又拍案而起,怒視沈充。

沈充再次俯首道:「持兵於手,賊跡昭然,尚可力除。藏兵於懷,陰謀於內,卻難敏察。今世不同舊世,古跡不可窮效。沈氏既非中國冠帶舊著之宗,亦非江東佐政元輔門戶,力破強虜之外,仍需猛除國中累代積弊,陛下以非常之身即便深居庭門之內,卻難嚴阻奸聲侵擾,不憂於近,當憂於遠,為永世共好為念,願根患永除!」

沈充這一番話,可謂道破一個殘酷的政治邏輯。所謂的禮法、政治,看起來是很復雜高端的概念,但是講的直白一些,這些概念所解決的問題就是人作為一個個體,在社會關系中所處的位置和排序,而在這當中,沒有人情。

沈哲子不願接受禪讓得國,全面否定晉祚法統,這從私人道德層面來講,可謂是典型的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這些年來,他虛尊晉帝,竊持權柄,做晉祚朝廷封授的大將軍也很快活,言則必稱王事,行則必舉大義。

結果剛剛撂倒了羯主石虎,一轉眼就說我不是晉祚臣子,哄你們玩呢。這從人情上來說,是讓人非常不能接受的。但是從治國層面上而言,他不得不如此。

漢獻帝、魏元帝這二者之所以能夠在失位之後尚能於新朝頤養天年,這當中有一個原因,在於魏晉幸媚得國,當然他們所獻媚的對象並非君主,而是另一股重要的勢力,世家大族。而世家大族也是前朝所賴以成國的重要力量,他們在新朝各有歸宿,除了極個別之外,對前朝幾無追緬,前朝廢君自然也就不成威脅。

可是在魏晉延續的政治邏輯之下,吳興沈氏地位實在太低,這並不會因沈哲子一人權重而有所改變,只要這種政治邏輯得以延續下來,隨著沈氏皇權不斷的壓榨世祚世祿這種世族傳承方式的生存空間,反撲一定會發生。

如今天下世族作為一股政治勢力,已經達到了空前衰弱,正是一斷前朝的最佳時機。趁著沈哲子權勢威望此際達於最高之際,讓皇帝清清爽爽退位,不再以晉祚廢帝而自居,也能最大程度避免皇帝在於後歲月中卷入此類政治風波的危險。

放棄一個虛名,換來余生安安穩穩,這同樣也是沈哲子回報他那個壯夭的岳父以最大善意。因為隨著新朝建立且開始運行之後,許多新的秩序都需要在斗爭與磨合中產生,到了那時候,皇帝安危如何已經不是沈哲子想包庇就能包庇的了。

這當中有一個最簡單的考慮,如果當今皇帝以廢帝退位,那么在新朝有特殊地位的並不止他一人,還有沈哲子的妻兒,興男公主與阿秀。

到時候,那些意圖延續中朝政治邏輯的世族殘余們如果還想一定程度上恢復中朝舊態,他們不會選擇皇帝這個廢君,而是會聚集在阿秀身邊興風作浪,或許不能於梁祖一朝翻轉,但會寄大望於後嗣君王。

這是沈哲子所絕對不允許的,真要發生這種情況,他最理智的選擇就是痛殺前朝廢帝,震懾一眾殘余,保護住自己的妻兒。

正如沈充所言,殺持械之賊易,殺藏奸之賊難。

世族作為一股傳承悠久的勢力,其生命力之頑強並不特指某一家某一戶,哪怕新朝這些清清白白寒素功臣,他們得勢之後,難道不會有將權勢地位永傳於後的需求?而在一定程度上恢復魏晉那種政治邏輯,會讓相當一部分人轉變立場,成為制度復辟的急先鋒。

這其中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同樣是他們吳興沈氏。原本的歷史上,終東晉一朝,吳興沈氏始終都是土豪武宗面目,一直等到南朝宋劉裕上位,沈氏才得於勢位,並且在之後快速完成了士族化,而到了南朝沈約,更是以世族名流身份公開斥責當時一樁士庶通婚的時事。

比較搞笑的時,沈約所抨議這婚配兩家其中的庶族乃是高平滿氏,祖上可是曾經出過曹魏太尉滿寵,中朝尚書令滿奮,論及祖上闊綽,沈氏還是不及。

所以,新朝伊始,一刀兩斷,無復述古,無復追前,晉祚法統,全埋故紙,就此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