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了完本咯,怎么還往下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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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爾斯輕輕地睜開眼睛。
他在哪里?
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感覺到了什么。
他的思緒似乎有些變化——似乎變得散漫不拘,像是隔了一層紗的潺潺流水一樣。
似乎對什么事情都……漫不經心?
怎么會這樣。
泰爾斯隱約知道自己的情況——但他並不想改變這種感覺。
這樣很好,不是么?
就像,進入了另一個境界一樣。
泰爾斯抬起視線。
眼前是灰蒙蒙的一片……圓粒?
是的,泰爾斯看見了一顆灰色的石粒。
不,不是一顆。
是鑲嵌在無數石粒里的其中一顆。
真奇妙。
這些石粒和石粒之間,相距如此之遠,窮盡再多時間,它們也無法向彼此靠近一毫一厘。
卻又如此之近,它們彼此比世界上絕大部分的存在,都貼得更近,更緊,幾乎連成一體。
不知幾千年,幾萬年,甚至之後的幾十萬年,它們之間都保持著這種時而遠如天塹,時而近似貼面的距離。
神奇的世界,不是么?兩顆凝固在一起的石粒之間,有著如此有趣而生動的關系。
那這個世界的其他所有存在呢?它們是否也有著如此有趣的關系?
肯定是的。
為什么以前沒有注意到這些呢?
沒有注意到這個世界的奇妙?
或許,他以前真是太蠢了。
泰爾斯平靜無波地這樣想道。
他的視線慢慢向上抬升。
石粒離他越來越遠……或許越來越近?
這依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和這些石粒的距離在變化,而就在這些距離變化的每個瞬間,它們彼此也變得不一樣了——石粒於他,他於石粒,皆是如此。
視線繼續抬升。
啊,原來如此——泰爾斯有些恍然——這些石粒,組成了一塊地磚的表面。
粗糙不平,高低起伏的表面。
多奇妙的組合。
它們明明只是石粒,卻因為彼此之間特殊的距離與位置,成了另一種存在。
名為「地磚的表面」的存在。
就像人類一樣。
失去距離與位置時,每個個體都是獨立的人。
但當他們增減距離,變動位置,站在一起……同時站在一個維度,一個地域,一個社會里時,就也變成了另一種存在。
名為「人群」的存在。
等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泰爾斯的感知里告訴他——也許能夠反過來,正因為他們的存在,位置與距離才會被決定。
他怎么會知道這些?
算了,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真是太有趣了。
來看看更多吧。
泰爾斯看到了:這是一塊灰黑色的八邊形地磚,拼接著無數的同型地磚。
是人為拼湊的地磚吧?所以地磚和地磚之間的遠近高低,如此不均勻。
或者,其實拼湊它們的人覺得很均勻?因為他們無法感知到均勻之美?平衡之美?
又或者,其實這就是他們的「均勻」——也對,拉遠一些,這些地磚鋪成的,豈不是很均勻的地面嗎?
泰爾斯將視線抬升到最高。
他知道,這是一個白天。
因為這個被稱為「白天」的存在,是由地面與太陽的位置定義的。
太陽已過中天——與地面形成一個美妙的正角度。
眼前是一座充滿異國情調的屋宅——奇怪的片狀屋檐在四角翹起,用厚重的沉木制成的大門,琉璃瀝晶共同鑲就的窗戶,以及來來往往,穿著流暢長袍的黑黑瞳人類,不時在一間華美屋宅的內外穿梭。
他們無一例外地神情緊張。
為什么緊張呢?
泰爾斯的思緒微微一動,他知道為什么了。
那間屋里,有個女人——一個黑黑眼的年輕女人,被一群女人圍護著,在血泊中痛苦地呼號。
女人的小腹高高隆起——她正在分娩。
他們本不必緊張的——他看見了,女人腹中的那個生命強健有力,正在不斷挺動著四肢。
她會順產的。
而一個類似女人的丈夫,衣服飾品大氣而尊貴的的男人,正被另一群男人死死堵在屋外,表情艱難。
原來如此,泰爾斯忖道:被隔絕的屋里和屋外。
這就是為何屋內緊張凝重,屋外煎熬艱難的原因——真可惜,如果他們都能見到彼此的情況……
甚至……如果他們能見到女人腹部里的那個女……
是否就不用緊張,擔心,恐懼,煎熬了?
很快,女人的慘叫停歇了,她的肚皮慢慢平癟下來。
而隨著一聲微弱的嚎哭,一個滿身是血的女嬰被抱了出來。
屋外的男人得到了消息,不顧一切地突破了阻攔,沖進屋內。
男人顫抖著在床前跪了下來,握著女人虛弱的手,用他聽不懂的語言,緊張又忐忑地安慰著自己的妻子。
女人露出笑容。
終於,有人恭敬地將緊緊閉著雙眼的女嬰遞給那個男人。
男人哆嗦著接過自己的女兒。
天啊……
旁觀著這一切的泰爾斯,看看黑黑瞳,激動興奮的男人,又看看黑黑瞳,表情欣慰的女人。
不禁想笑。
如果他們知道了真相,會怎么樣呢?
女嬰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向來到世界上的第一個人。
抱著女嬰的男人看清了女嬰,一陣顫抖。
男人驚愕地抬起頭,慌張地看著四周的人,吐著他聽不懂的語言,似乎不知所措。
有人皺著眉頭走上前來,看了一眼那個女嬰,隨即僵硬在原地。
屋內一片嘩然。
隨即,女人抖的尖叫,嚎哭,仆人們緊張的安慰,男人的咆哮相繼傳來……
呵呵呵——看著這一切的泰爾斯笑了出來。
是啊,他看著那個女嬰,看著她藍色的眼眸——與她「父親」與母親的黑眼,都格格不入的晶瑩藍色眼眸。
大概那個男人也不會想到,他妻子的女兒——居然不是他的女兒吧?
真是可笑。
泰爾斯將視線收回,心中的思緒機械般地翻覆起來:
如果男人早在幾個月前,就看見他的「女兒」有一雙並非遺傳自他的藍色眼眸……
不,不止如此。
女嬰的膚色明顯偏白,頭偏卷,鼻梁微聳,這在出生前就已經很明顯了——可惜,男人不知道。
如果他都知道……
那他還需要像今天一樣,在滿滿的期待與擔憂,煎熬與等待之後,迎來心寒與痛苦,憤懣和怒火嗎?
不。
他不需要。
但男人並不能看穿妻子的肚皮,也就不能看見妻子的背叛——所以他注定要經歷這些。
他的視野太狹隘了,所知太有限了。
這就是愚蠢與無知的代價。
可悲,又可笑。
泰爾斯厭倦了這一切,他轉過頭。
嗯?
不太對。
他原本期待著看見大宅的內牆。
但泰爾斯看見了什么?
初升的太陽。
還有……
黑色,也許還帶著些許的白色?
不。
黑色,是水的顏色。
白色,是水面上的泡沫和反光。
他看到的是朝陽下的海洋。
無盡的大海。
無盡?
不。
太狹窄了。
這片海域。
從這一頭到那一頭,這片大海很小。
它的一側是一個較小的島嶼,另一側則是一道狹長的海岸線。
卻又很大,非常大,幾乎無邊無際——對於航行在大海中,猶如一葉扁舟的這艘狹長風帆海船而言,尤其如此。
泰爾斯靜靜地看著海船上的那面旗幟。
旗上是一只叼著船錨的白色海鷗。
有趣。
海鷗與船錨。
天空與海底。
那看似遙不可及,卻緊密不可分的距離。
船上的水手們盡職盡責地干著自己的活計。
一個連胡子都沒有長的青年男子,穿得干凈而整潔,舉止得體而有禮——與周圍混雜著汗水與污漬的粗魯水手們格格不入——站在船舵旁,與滿臉不耐的操舵手聊著什么,滿臉激動地看著前方的海平面。
「相信我,之前的不順只是埃羅爾的考驗……我們已經度過了黑漩渦,按照我祖傳的海圖,我們很快就能找到……」
這次,泰爾斯聽懂了。
雖然男子的通用語頗有些奇怪的口音:音調升降與抑揚頓挫都特別明顯,與粗魯含糊,短促有力的北地口音和咬文嚼字的星辰王都口音都不一樣。
這個青年似乎是個人物——船長?或是這艘船的雇佣者?
可惜,泰爾斯又笑了——男子一旦轉過頭,就會看見水手們眼中的鄙視與不屑。
「老大怎么會聽信這個毛頭小子的話——我聽說他是瓦里爾邦的混混,不是貴族?」其中一個水手低聲對身旁收拾著纜繩的老水手同伴道:「還跟著他,冒險把船開到這種……地方?」
「他當然是個混混,只是不知道幾代前的祖上,入選過三十六議席,」後者惡狠狠地盯了那個青年男子一眼:「欠了老大一屁股債——不知怎么的,老大不但沒動他,還馬上離開晶碧城,趕來這個受詛咒的地方,連航程里預定的常青島都不去了。」
「終結海眼——這地方真有那么晦氣?」第一個水手皺起眉頭:「大家的臉色都很差啊。」
「當然,你想想看,」老水手呸了一聲,表情不佳:「就在我們腳下,不知道多深的海底里,埋葬著整個帝國,還有好幾百萬的帝國人,被海水泡成了枯骨,被海魚啃成了碎片……」
「傳說,他們的冤魂六百年都不得安息,充滿了怨恨和痛苦……」
「這里每年都有怪事生,很怪很怪的那種……」
但青年看不見自己背後的景象。
即使他轉過頭的時候,水手們便收起眼里的情緒,低頭干自己的活去了——是以他永遠不知道自己在這艘船上真實的地位。
他為什么這么愚蠢?
他不知道,自己身邊的舵手,體內的那顆心臟正在越跳越快,血液越流越快,整個人都越來越煩躁嗎?
他為何還要對那個舵手喋喋不休?
他不知道,船上幾乎所有人在看向他的時候,眼里的瞳孔都會縮小,然後釋放出厭惡與惡心嗎?
他不知道,船底的一塊木頭已經不堪重負,隨時有可能被一個巨浪掀起嗎?
他不知道嗎?
當然——泰爾斯繼續笑——船上的所有人,他們也看不到,大約數千米之外的濃霧中,一艘掛著血色鸚鵡旗的猙獰戰船,正與他們相向而來。
上面的凶狠海盜們,張開腥臭的大口,在喧囂與迷醉,在酒與血中,數著自己幾天前的收獲,玩弄著瑟瑟抖的俘虜——特別是女人們。
海盜的頭子還在興奮地宣布,再搶一艘船就回港。
海盜們的武器庫里,擦得鋥亮的刀鋒與劍具,弩機與投射弓都在靜靜等待。
那個青年男子,和他所在的船——他們為什么這么愚蠢?
為何還要向前航行?
明明這么簡單,這么顯而易見的事情……
為什么他們就是不知道?
他們身處最神奇的世界,卻對周圍的一切一無所知?
真是浪費。
真是無趣。
泰爾斯抑制不住地覺得煩躁。
他又轉過頭。
咦?
他看到了月光下的一顆沙。
沙子。
奇妙的造物。
它和它的無數同類堆疊在一起,用同樣奇妙而平均的相對位置,構築了一整個沙漠。
就這樣,無數的沙子摩擦、擠壓、緊貼著彼此。
就這樣,無數的沙子推動、抗拒、遠離著彼此。
泰爾斯看著沙漠里的每一顆沙子,心中感嘆:他們組成了同樣奇妙的沙漠。
他再次轉頭。
看見了——一片黑暗中的葉子?
這次他有經驗了。
不僅僅是葉子。
是森林,夜空下的幽暗森林。
叢林里隱隱約約露出一雙雙著熒光的眼睛——那是無數捕獵或者被捕獵的動物。
但他們還是太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