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老兵猛地動作起來,轉動他的輪椅,朝向與希克瑟相反的方向。
途中,他粗暴地撥開一具阻礙道路的屍體,然後表情復雜地向著泰爾斯的方向投去一瞥,卻在與後者目光相遇前的剎那,倏地收回了視線。
「去你的,老烏鴉。」
緊接著,在輪子與地面的摩擦聲中,格里沃輪椅上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毫不拖沓地離去。
一路碾過無數碎石。
輪椅聲漸漸減弱,泰爾斯默默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心中疑惑與失望並存。
「額,老先生,還有這位……」確認格里沃遠走之後,凱文頭疼地搓了搓手,為難地看了看老烏鴉和泰爾斯,想起剛剛老大對他們的態度,指了指馬車,思量著自己該用什么語氣:
「也許我們該……」
希克瑟敲了敲自己的拐杖,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
「一會兒就好,年輕人,麻煩到前面等我一下……我們得道個別。」
在希克瑟客氣而友好的笑容下,凱文將信將疑地將馬車駛到遠處。
泰爾斯略帶頹然地注視著他的老師。
「你看到了,泰爾斯,」希克瑟轉過頭,滿懷歉意地看著泰爾斯:「我很抱歉。」
「恐怕我幫不了你了。」
「而你也不能就這么跟著我回去斧區太危險。」
泰爾斯默默地看著他。
他搖了搖頭,把心中微微揚起的懊悔甩出腦海。
事實上,泰爾斯現自己的情緒起伏並沒有想象中那么大。
關於本身安危的擔憂,很大程度上被剛剛兩人談話中透露的情報沖淡了。
瑟蘭。
又是這個名字。
想到這里,泰爾斯不由得輕輕一嘆。
「希克瑟。」
「希克瑟先生,」王子吸了一口氣,定定地望著老烏鴉:「你願意長途跋涉,千里顛簸,趕來埃克斯特做我的老師……」
「真的只是因為普提萊和基爾伯特的推薦么?」
老烏鴉微微一頓。
「誰知道呢,」希克瑟反應很快,他輕輕一笑:「也許是為了優厚的薪酬?」
「希克瑟!」
王子終究還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關於我的母親。」
「你就沒有什么要說的嗎?」
當然,他心中最大的疑惑可遠遠不止於此。
希克瑟的身影停在了原地。
兩人之間靜默了一會兒。
半晌之後,老頭才慢慢地張開滿是皺紋的嘴巴。
「關於她,」希克瑟慢騰騰地道:「你不該比我更加熟悉么?」
泰爾斯呼吸一滯。
「我……我從未見過她,」他略有尷尬地道,一邊回憶起腦海中為數不多的,關於瑟蘭的記憶:「只有從旁人口中聽來的形容。」
是啊,泰爾斯默默地道。
自己身上與生俱來的異常。
閔迪思廳中,國王與基爾伯特肯定地告訴他那個音古怪的名字。
還有聲色俱厲的李希雅大主祭。
血色之年里精神失常的柯雅王後。
從天而降,威嚴無匹的天空王後。
每一點關於自身母親的信息,都讓他越迷惑:瑟蘭婕拉娜究竟是誰?是什么樣的存在?
「是這樣啊。」
希克瑟看著他的樣子,緩緩嘆息:「真遺憾。」
泰爾斯向他投去疑問的目光:「所以」。
希克瑟看了他很久,才微微一笑。
「當我還沒這么老,也沒那么年輕的時候,有一陣子相當倒霉……」
希克瑟回憶起往事,唏噓不已:「過程太復雜,反正結果是我被人洗劫一空,賣到大荒漠里當了奴隸。」
泰爾斯一怔:「大荒漠?」
希克瑟笑著點點頭。
「是啊,就是那個你即將要去的地方。」
「大荒漠,」老烏鴉幽幽嘆息,視線越過泰爾斯,似是望向別處:「好大的一片地方啊。」
「在那里,整個世界只剩下三樣東西:你,沙子……」
老烏鴉眯起眼睛:「以及沙子。」
泰爾斯不禁蹙眉。
「你無論走多遠,走多久,走多快,也到不了盡頭。」
「人世的所有規則,道德,秩序,公平,強弱,乃至時間,在那里都失去了意義。」
「至於說,奴隸,」希克瑟拍了拍手背,感慨道:「呵呵,難以想象,自遠古帝國後就消失了的這種制度,現在依然存在於大荒漠之中。」
「你盡可以誇張想象我當時的慘狀,」回憶起過往的希克瑟目光淡然,語氣卻耐人尋味:
「一群失去了一切希望,丟掉了所有尊嚴,喪失了大部分自我的人:戰俘,罪犯,酒鬼,殘廢,妓女,乞丐,瘋子,流放者……就那樣,像野獸牲畜一樣,被關在骯臟、殘酷、絕望、痛苦的獸籠里,取上各種各樣的奴隸代號,經受人們所能想象的一切地獄……」
「等待死亡。」
泰爾斯認真地聽著,忍住問的打算,在心底里尋找著一個個對得上號的信息。
希克瑟輕輕咳嗽了一聲,眼中泛出奇異的光芒:「而那里,就是我第一次遇見你母親的地方。」
「瑟蘭婕拉娜。」
希克瑟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哄著可愛的小孩。
泰爾斯靜靜地注視著他。
老烏鴉感慨道:「我還記得,瑟蘭那一頭火紅的及腰長,還有她精致透亮的肌膚與弧線優美的嘴唇,以及與你一樣的淺灰色眼眸。」
火紅長。
泰爾斯皺起眉頭:這是這幾年里,他所獲取的唯一一個關於瑟蘭外貌的描述。
「但她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這些。」
希克瑟無奈地笑著:「瑟蘭,我至今也忘不了:她扭頭看人的樣子充滿迷蒙與神秘,但咧嘴偷笑的樣子又讓人覺得俏皮而可惡。」
「那姑娘時而熱情如火,古靈精怪,又時而沉靜如水,睿智洞明。」
泰爾斯一頓,奇道:「什么?」
「是的,我知道這很矛盾,」希克瑟似乎知曉泰爾斯心中的疑惑,他揮手失笑道:
「但我就是有這種感覺:在她那對罕見的灰眸里,同時存在著瘋狂與理性,卻偏偏融合得完美無瑕,既像與我們相似的同類,又像高於我們之上的存在那就是瑟蘭,迷人神秘,不可捉摸的瑟蘭。」
只見希克瑟無奈而失落地搖搖頭:「我對於遣詞造句頗有自信,可我也不得不承認,面對那個姑娘,我的辭藻言語簡直貧乏得可憐,無法形容她之萬一。」
泰爾斯怔住了。
瘋狂與理性?
既像與我們相似的同類……
又像高於我們之上的存在……
搞什么?
瑟蘭到底是……
老烏鴉越說下去,他的眼神就越縹緲,像是在照射著常人看不見的角落。
「『神奇的瑟蘭』這是籠主們給她的外號,她是唯一一個還能保留自己本名的奴隸。」
泰爾斯心頭一動。
「奴隸?」
泰爾斯眼中泛出驚疑:「你是說,我的母親是個荒漠里的奴隸?」
怎么可能?
他心中泛起疑惑:如果按照天空王後說的……
「曾經是,」似乎不願意泰爾斯繼續這么想下去,希克瑟提高了音量:「直到她證明:她不是。」
奴隸。
神奇的瑟蘭。
泰爾斯思索著,下意識地接話:「怎么說?」
說到這里,老烏鴉舒出一口氣,略略停頓。
他輕輕閉眼,面上泛起溫暖的笑容:「你母親……她很聰明,也很能說服人,那姑娘用了兩三年時間,把一個個如行屍走肉般活著的無望奴隸,從深淵,從地獄,從泥潭,從絕望中拉起……」
「把我們聚集到了一起……」
泰爾斯細心地聽著,從老烏鴉的緩緩起伏情緒里,感受著蘊藏在簡單的字句中的無數過往。
幾秒後,沉浸在回憶中的希克瑟睜開眼睛,長長地嘆息,三言兩語結束了自己的話:
「最終,我們想辦法活了下來。」
「逃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