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刑罰騎士那頹廢而凄傷的嗓音繼續響起:
「是庫倫隊長,是托尼,是莫利安,是貝萊蒂,是喀邁拉,是羅戈,是塔爾丁,是布里,是奈,還有你,塞米爾……」
「是所有王室衛隊的弟兄們。」
他聽上去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心如死灰地懺悔著年少時的罪責。
塞米爾一動不動。
「作為被寄予厚望的人,在那樣的風暴里,我既無能,也無力去保護你們,幫助你們,帶領你們,跟你們一同穿越礙難,度過險關,」薩克埃爾望著塞米爾,看著他臉上的烙印,呆呆地道:
「我只能坐在這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看著你們沉淪至此,受盡折磨。」
泰爾斯轉過頭,想起上面死在白骨之牢里的三十七個帝之禁衛,想起他們或呆滯,或凄涼,或解脫,或瘋癲的眼神,又看看此時胡子拉碴的薩克埃爾,一時間頗不是滋味。
薩克埃爾輕輕閉眼,擠出一個不知道壓在心口多少年的詞語:
「對不起。」
又是一次沉默。
塞米爾的表情久久不變,但他卻緩緩地別過頭去。
「所以,叛徒不是你,」掌旗官輕輕顫抖著:「或者,叛徒已經死在監禁中了。」
「又或者,根本就沒有叛徒?沒有人出賣了陛下一家?」
塞米爾猛地回過頭了,語氣里似乎帶著淡淡的懇求之意:
「一切,一切只是小巴尼那個陰謀家的臆想?」
薩克埃爾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默默地踱著步,再次坐回他那個滿布凄涼氣氛的原位。
半晌後,空氣里傳來淡淡的嘆氣聲。
「也許有的吧。」
塞米爾微微一驚:「什么?」
只見薩克埃爾把頭顱向後抵在牆壁上,眼中似乎重新失落了焦距:
「我想,叛徒,應該是有的吧。」
此言一出,無論塞米爾還是泰爾斯,就連瑞奇也表情一變。
直到他的話繼續。
「但他們不僅僅是某個人,也不是某張臉,某個名字。」
塞米爾皺起眉頭:
「什么意思?」
薩克埃爾帶著無奈而空洞的笑容搖了搖頭。
「王室衛隊的弟兄們,都出自王都的各大貴族門庭,」他望著頭頂,似乎在那里看見了曾經的過往,語氣節奏也變得有起有落,節奏井然:
「巴尼,貝萊蒂,塞米爾,塔爾丁,薩克埃爾……老隊長更是出身六大豪門里的太陽劍盾,是東海守護公爵的幼弟。」
「他們都有著極高的榮譽感與責任感,甚至使命感,以身為星辰人為榮,以身為帝國後裔為傲,視王國為永恆的故鄉和歸屬。」
聽著刑罰騎士的話,塞米爾默默出神。
「但是……」
薩克埃爾話鋒一轉。
「你剛剛也聽見那個男人的話了,關於斷龍者的秘密,」他的表情變得哀傷而痛苦:「關於……當年。」
其他三人齊齊一怔。
薩克埃爾的呼吸紊亂了一瞬,臉上苦色閃過,隨即轉為抽搐式的輕笑:
「哈哈哈哈哈……」
沒人說話。
「其實一切很早就有跡象了,我知道的,我早該知道的。」
「從那道給大貴族們的限權令,從商貿法令,從陛下的婚禮,從頻繁進出宮門的顧問,從不時召集的會議,從臣屬們越激烈的覲見開始,我就應該看見,無論弟兄們還是其他人,他們眼中的疑慮早已植下,慢慢芽。」
塞米爾沒有說話。
「看看陛下的所作所為,看看陛下所踏上的道路,看看他所立足的戰場,再看看他所選擇的敵人,」囚犯依舊神情復雜看著天花板,笑聲里飽含苦澀與悔恨:
「看看他為星辰的千萬子民,一意孤行選取的未來。」
泰爾斯默默聽著他的話,想象著曾經的艾迪二世在那個時代要面對的一切。
薩克埃爾嘶啞地呼出一口氣。
想起凈世之鋒和剛剛獲悉的秘聞,泰爾斯不禁蹙眉。
塞米爾狠狠扭頭,似乎不忍再聽。
「你和小巴尼,你們是如此渴望著找到那個背叛者,可是……」
「我在想……如果你口中的所謂叛徒,如果那些對著星辰王國的未來有著期望與憧憬的人,如果他們真的知道了什么——比如斷龍者,所以才為此行動,甘願承受良心的譴責,哪怕那與國王的意志相悖……」
薩克埃爾呆怔地望著虛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越語無倫次:
「如果他們再也分不清什么是背叛,什么是忠誠……這並不是沒有可能,對么?」
塞米爾愣住了。
然而薩克埃爾卻出神地繼續道:
「問題是,塞米爾,我們究竟該站在怎樣的立場上,才能義無反顧地苛責他們呢?忠誠者對背叛者的鄙夷嗎?專一者對2心者的責難嗎?」
牢房內外的空氣似乎凝固了起來,囚犯和劫獄者們在其中品味著不同的苦澀。
最終,塞米爾恍如隔世的表情動了一下。
「我不明白。」他幽幽地道。
薩克埃爾笑了。
「呵,我也不明白。」
刑罰騎士像是緩緩回過神來,他抱緊雙臂,把自己的臉沉進黑暗中。
「走吧,你不屬於這里,你也不必在這里,你不是那個該受譴責的人。」
薩克埃爾緩緩地伸出手,再次指向牢房外那個空空如也的角落,好像那里真的有什么人似的:
「更不是那個該在這里面對他的人。」
仿佛過了很久,塞米爾才像冬眠的動物遽然蘇醒一樣,艱難地轉過身。
不再看向刑罰騎士。
塞米爾大力猛吸一口氣,仿佛要把一切無法抒的憤懣和委屈都吞進胸口。
「告訴過你了,」瑞奇在另一邊輕輕敲擊著自己的劍柄,似不在意:
「面朝過去的人,找不到答案。」
最終,在瑞奇的目光下,塞米爾邁動步子,帶著不知是遺憾還是釋然的心情,向著來時的路走去。
把薩克埃爾的牢房留在身後。
泰爾斯盯著他的背影,緊緊皺眉。
「你還在等什么呢,殿下?」
瑞奇輕笑著,像在呼喊小孩兒吃飯一樣:
「演出結束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泰爾斯並沒有舉步跟上,而是抬起一對不知何時變得警覺起來的眸子,看著瑞奇。
「所以這就是你們的目標了?」
「這個秘密?」
泰爾斯俯下身子,撿起地上那支滅掉的火把,看著上面殘留溫度的物質,依稀可辨認出輕薄的片狀灰燼。
瑞奇微不可察地蹙眉。
只見王子慢慢地抬起頭來,在塞米爾越走越遠的火光下輕聲吐氣:「然後呢?」
塞米爾的腳步聲停了,他也注意到泰爾斯的表現了。
「然後,我們就回家。」瑞奇冷冷地打量著泰爾斯,不太滿意後者這么不合作的樣子。
「除非,你還想跟那位殺了你叔叔的釺子把酒言歡?」
泰爾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所以。
眼前就是這幫人的最後一步了。
也許真像猜想的那樣,白骨之牢里有另一個出口,可以完全避開營地的耳目監察。
在這之後,除了他們的魔爪,自己無路可走。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輕聲對自己道:「我准備好了。」
我准備好了。
下一秒,王子殿下笑容燦爛地抬起頭來:
「嘿,能打個商量嗎?」
泰爾斯看著手上僅余木棍的火把,貌似懊惱地撓撓頭:「我的意思是,看,既然你們已經得到了你們想要的,而我作為一個羸弱少年……」
瑞奇微微搖頭,不容置疑地接過他的話:
「也是我們想要的。」
泰爾斯話語一滯。
只見瑞奇緩步上前,隱隱有威脅之意:
「甚至更甚於我們的本來目標。」
泰爾斯不由得豎了豎眉。
他不得不嘆息道:「但是,你們知道,無論是王國還是秘科,他們都不會輕易讓你們出營地的。」
塞米爾走了回來,跟瑞奇一起看著看上去意圖談判的泰爾斯。
「他們是不會,」瑞奇冷哼道:
「但他們不知道。」
泰爾斯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攤了攤手:「可是……」
「如果他們知道呢?」
在塞米爾的火光照耀下,瑞奇輕輕蹙眉:
「什么意思?」
泰爾斯露出一口大白牙,靦腆地笑了笑。
「我的意思是,如果王國秘科從頭到尾,由始至終,都對你們這次的行動,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
瑞奇先是輕輕一怔,隨後面色一沉:
「你……」
可就在瑞奇第一個音節出口的剎那,異變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