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女人?
我的天,那老爹交代的任務怎么辦?
要知道,作為守財奴吝嗇鬼的老爹,這次可是許諾了他好多零花錢啊!
就在此時,廳門外傳來低低的騷動,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泰爾斯轉眼望去,悚然一驚。
一個沒有忠誠的侍從跟隨,只有警惕的守衛陪同的孤獨男人,緩緩踱入廳門。
他雖然身著華服,氣勢非凡。
卻形單影只,暮氣深沉。
隨著那個男人而來的,還有金屬的窸窣作響。
在優雅華貴的閔迪思廳里格格不入,分外刺耳。
不明就里的人們議論紛紛,略知一二的貴族們噤若寒蟬,但他們都下意識地為新客人讓出一條通路。
馬略斯收到回報,匆匆從內廳趕來,正好看見這位特別的客人。
守望人皺起眉頭,望著慢慢走近的客人,目光聚焦到對方的手上。
那里,鎖著一副色調深沉,帶著拖地鎖鏈的……
鐐銬。
客人抬起頭,露出一副瘦削滄桑的臉龐,以及一臉拖到胸口的胡子。
他目光痴痴地望著眼前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的閔迪思廳。
馬略斯快步上前,示意衛隊的人將他趕緊帶進門內,以避開無數好奇的目光,同時按住領著客人進來的刑罰官,格雷·帕特森。
「格雷,這是怎么……」
「他不肯。」帕特森趕著回答,也是一臉惱怒和無奈:
「我們好說歹說都沒用,他堅持要戴著鐐銬出席晚宴。」
刑罰官狠狠道:
「還有那臉胡子也是……」
馬略斯看著神思不屬的客人,望著那副令人頭疼的鐐銬,表情凝重:
「你們不會強硬點兒?」
帕特森為難地搖搖頭:
「陛下交代過,他要參加宴會,臉上不能有傷。」
「很難。」
馬略斯不爽地輕哼一聲:
「找塊布給他蓋上,直接領到席位上……」
「時間一到,就送他回去。」
帕特森點頭應是,轉身看向新客人,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瓦爾大人,歡迎來到閔迪思廳,請跟我來……」
但默默不語的新客人卻在此時聲了:
「當你的家族還興旺的時候,托蒙德·馬略斯……」
馬略斯面色一動,轉身面對客人。
客人的聲色明明雄壯深沉,卻語氣似沉痾多年的駑馬,聽著垂垂老矣,毫無生機:
「你父親,曾為了你求娶亞倫德家的女兒。」
馬略斯輕輕皺眉。
「他大概以為,諾蘭努爾將最終繼承家業,而我弟弟與兩位王子私交甚篤,無論誰為國王,北境公爵都將炙手可熱。至於你們,有了位至公爵的姻親臂助,在璨星七侍中自然地位更高。」
此言一出,負責押守客人的衛隊們紛紛一僵,他們試探地望向長官。
馬略斯只是略略一頓,就換上笑顏,禮貌地看向這位奇怪的客人。
客人凄然一笑,舉起雙手,帶動金屬鐐銬與鎖鏈再一次響動,混雜在耳邊隱約的歡快樂曲里,像是一抹冷色注入春景畫中。
「現在……看看我們。」
「一家,成了戴鐐銬的囚徒,」男人緩緩抬頭,看向馬略斯,又看看閔迪思廳,嘴唇的翕張帶動灰白胡子的聳動:
「一家,成了看枷鎖的守衛。」
看枷鎖的守衛……
馬略斯眉毛一緊,強迫著自己不去在意對方的弦外之音:
「公爵大人,我們已經在宴會廳里為您安排了席次……」
但客人的話帶著積壓多年的威勢,似乎總能恰到好處地打斷他:
「你知道,很多年前。」
華服男人出神地看著閔迪思廳的布局陳設:
「我的兄弟也跟你一樣,身為光榮的王室衛隊,他也曾經站在這里,盡職盡責,守御著這座賢君府邸。」
「而我則無數次經過花園,看著那個瘋姑娘向我跑來。」
滄桑男人放下鎖鏈,眼神迷茫:
「現在,閔迪思廳重開。」
「我的兄弟,卻身影不再。」
馬略斯沒有說話。
男人輕哼一聲,抬頭看向高處的星辰三王像,眼中色彩漸濃。
雜種王,人妻王,爛債王——男人這么想著,不自覺地翹起嘴角。
但幾秒後,男人的目光變冷。
「而他不是我唯一失去的兄弟。」
他望著星辰三王,不屑地道:
「不是。」
馬略斯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呼出一口氣,看向他的屬下。
「走側門,將公爵大人『請』進宴會廳,記得低調點,當然,也『客氣』點兒。」
他語氣冷峻,目光嚴厲。
刑罰官帕特森體會到長官的意思,一路上受夠了氣的他揮了揮手,衛隊里的兩人面色一冷,就要上前鉗制住男人。
但男人卻猛然轉身,須怒張!
「我是亞倫德的子孫,寒堡的主人,星辰王國的北境守護公爵!」
「而我看到老胖子的馬車了,他就是從這里進去的!堂堂正正!」
他在那一瞬間所散出的威嚴,讓周圍的人們不由皺眉。
亞倫德冷冷地看著馬略斯:
「如果你的主子要向王國證明我還在呼吸,證明他沒有趕盡殺絕,那至少,他應該尊重公爵的地位。」
馬略斯目色一冷。
就在此時。
「馬略斯!」
年輕但溫和的嗓音響起,泰爾斯從另一個側門處走來,對守望人點點頭:
「我來就好。」
「你們都下去吧。」
帕特森警惕地看向馬略斯。
馬略斯頓了一下,看了看泰爾斯身後的哥洛佛和多伊爾,這才向帕特森點點頭。
「如您所願,公爵閣下。」刑罰官向泰爾斯鞠了一躬,帶著衛隊退到一邊。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走向新客人。
「好久不見,瓦爾公爵。」
從泰爾斯現身開始,客人的目光就鎖定在了閔迪思廳年輕的主人身上。
他痴痴地打量著星湖公爵的身形,先是驚訝,隨後釋然。
「所以你回來了。」
瓦爾·亞倫德——六年前陰謀敗露,鋃鐺入獄的北境公爵帶著復雜的目光望著第二王子:
「埃克斯特怎么樣?」
怎么樣?
王子看著對方的樣子,緩緩嘆息:
「風霜酷厲,難撼其堅。」
而泰爾斯也在細細打量著瓦爾,他不禁注意到,瓦爾曾經雄壯的身形消瘦許多,胡須絡腮。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還在白骨之牢里時,屬於災禍之劍的約什說過的話:
【這就是監禁對一個人產生的影響……無論你是誰,無論你多強大。】
【他們永遠迷失在孤獨的虛空里,再也回不來了。】
泰爾斯的目光在眼前聚焦。
以前,那個慷慨激昂,豪情壯闊的北境公爵……
不在了。
瓦爾沉吟了幾秒。
「倫巴,他怎么樣了?」
倫巴。
泰爾斯心中一沉。
當年,瓦爾究竟是帶著什么樣的心情,與還只是黑沙大公的查曼·倫巴會面,攜手合作的呢?
六年後,兩人境況迥異若此,不知他心中何想?
「風霜酷厲,」王子輕聲開口,回答一字不差:
「難撼其堅。」
奇怪的問答之後,瓦爾沉默了。
但他隨即輕聲一笑,舉步向前,輕車熟路地走向宴會廳。
就像回家的游子。
帕特森和隸屬刑罰翼的衛隊們立刻跟上。
但瓦爾走到泰爾斯身側,卻停下了腳步。
哥洛佛和多伊爾緊張地向前,想要隔開公爵與王子,卻再次被馬略斯按住。
「謝謝你。」
泰爾斯微微一驚。
消瘦的北境公爵看也不看泰爾斯,只是悄聲道:
「有人告知我了。」
「六年前,你在埃克斯特人的地盤上,為我女兒做的一切。」
在埃克斯特人的地盤上……
米蘭達?
泰爾斯想起龍血之夜,想起那位清冷的女劍士,心中感慨。
身陷囹圄的公爵面無表情地扭頭:
「只是,請再幫我個忙。」
只見瓦爾面色晦暗:
「別娶她。」
泰爾斯頓時愕然。
「若果你不得不娶。」
瓦爾輕哼一聲,像是輸掉所有籌碼後,看透一切的絕望賭徒:
「也別在她肚子里留下種。」
泰爾斯臉色一紅,立刻調整好表情。
「米拉,她早年不幸。」
只見瓦爾望著天花板,凄涼地道:
「早已看夠了血色。」
泰爾斯聽到這里,神色一凜。
一秒後,看著眼前滄桑孤苦,如暮年老人的北境公爵,泰爾斯心中嘆息:
「我答應你。」
瓦爾笑了,他垂下頭,滿是皺紋的臉上彎起弧度:
「謝謝。」
「你跟他不一樣。」
「你還沒有……變成他。」
跟他不一樣。
那一刻,泰爾斯突然心有所悟。
他想起來,在刃牙營地分別之前,王室衛隊的前任守望人,刑罰騎士,薩克埃爾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這讓一個晚上都頂著笑臉迎來送往的泰爾斯意識到:眼前這個滄桑瘦削,對一切渾不在乎的男人,可能是這個處處歡聲笑語的夜晚里,唯一會對他說實話的人。
「也許吧。」
泰爾斯強笑著回答,多少希望自己的話,能給人生無望的對方一點安慰。
但瓦爾搖了搖頭,笑容絕望而諷刺:
「就像當年,他也以為,自己跟這里的主人不一樣。」
泰爾斯面色一動:
「什么意思?」
瓦爾沒有回答他,只是轉過頭。
他望著廳外的嘈雜與熱鬧,看著人來人往,門庭若市,一派興盛景象的閔迪思廳:
「你看到了嗎?」
北境公爵望著眼前的絡繹盛景,聽著靡靡絲竹,在頭頂那盞璀璨奪目的不滅燈照耀下,像是看到了另一副風景,久久才微笑開口:
「這一幕……」
「地獄的盛景。」
地獄?
泰爾斯不由蹙眉。
瓦爾環顧著四周,面色如痴如狂:
「有人虛情假意,粉飾太平;有人催眠自我,自欺欺人;有人心藏不忿,強自忍受;有人看透世情,冷眼旁觀。」
「濃濃黑夜的燈火之下,所有人都佯裝快活,其樂融融。」
他的冷笑漸漸變多,帶著令人心寒的意味:
「渾不知皆已身在瓮中。」
「烈火烹油。」
馬略斯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
泰爾斯的面色冷了下來。
回想起回到星辰後的經歷,他的心情莫名沉重。
他知道,他跟北境公爵的談話要結束了。
泰爾斯知道,他知道公爵說這些話意欲何為。
就像許許多多的其他人一樣。
而他不會輕易動搖。
但是……
泰爾斯輕咬牙根。
瓦爾低下頭,嗤笑一聲。
「小子,你跟當年的我很像。」
泰爾斯心中一動:
「像?比如?」
「比如……」瓦爾接過他的話頭,目光迷蒙:
「比如看上去,你們關系深厚,利益一致,榮辱共擔,正當其時。」
「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對立為敵。」
正當其時。
泰爾斯不由得想到之前,帕特森子爵對他所說的話。
【王國年少,正當其時。】
「可只有你自己知道……」
瓦爾的話語變得深邃起來。
猶如大霧中尋路的旅人,不見前途,空余虛妄:
「眼前乃絕壁千仞。」
「身後是深淵萬重。」
就在此時,廳外再次傳來不小的喧嘩與騷動。
廳內的所有人紛紛一動,早有預料的他們,心知要准備迎接下一位重要人物。
然而這一次,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嚴厲肅殺的喝令聲,混雜激動的嘈雜聲,全在同時傳來,分辨不清……
馬略斯略一疑惑,隨即色變。
直到一道布滿威嚴,氣勢十足的傳令,帶著不容違逆的意味,則如天降神諭,遠遠傳來,穿透牆壁:
「以星辰王國的至高國王,凱瑟爾·璨星——」
泰爾斯思緒一空。
在場的人們則齊齊色變。
廳外傳來許許多多的悶響。
「以及至高王後,柯雅·璨星之名——」
傳令官的嗓聲遍傳廳內。
無論是宴會廳里的歡快樂曲,還是走廊上侍者間的激烈爭辯,甚至是遠處不時傳來的悠悠馬鳴,都在這一刻黯然消聲。
萬籟俱寂,唯余燈光閃爍。
「臣民們……」
呼吸的權力,在此刻全部讓渡給那個威嚴無邊的聲音:
「向你們的國王與王後陛下——」
「行禮!」
傳令官的喝令音盡而落。
卻回盪不休。
驅散不去。
下個瞬間,馬略斯,帕特森,哥洛佛,多伊爾……
無論是王室衛隊還是侍從仆人,不管貴族官僚還是普通平民,在場的人們全都下意識地調整身姿,屏住呼吸。
所有人退到一邊,讓開道路,凝重而尊敬地轉身看向廳外的方向。
他們單膝下跪。
手按胸口。
垂低頭顱。
仿佛這是生來就有的本能。
不可動搖。
習以為常。
唯有泰爾斯,他呆呆地站在不滅燈下,在星辰三王的注視下,望向廳外深沉的黑暗。
「而你無路可退。」
不知不覺中,瓦爾公爵的清冷嗓音與鐐銬聲響,同時從他的身後傳來,鑽進他的內心:
「唯有驚鴻一躍。」
「奮力一搏。」
傳令官的喝令與北境公爵的聲音同時縈繞,交錯不休。
心思紛亂的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幾秒後,他艱難地退後一步。
屈膝跪地。</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