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主教做了個贖罪的禮節:
「落日見證,星湖公爵親身決斗,訴諸荒蠻異端的古禮,那真是糟糕的信號和示范。」
「不,那是晚上發生的事情,」庫倫首相諷刺哼聲:
「應該說:北極星見證。」
御前眾臣紛紛低頭。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向好友解釋:
「居伊,我的朋友,據我所知,決斗是由對方無理提出,而泰爾斯王子秉承憐憫之心,應允決斗,以身赴險,只是權宜之計。」
居伊理解地點點頭:
「當然,我理解王子的苦衷,也感佩他的仁慈與寬厚,聰慧與英明。」
「可你們覺得,在這個故事傳遍王國之後,」倒是庫倫公爵嘖聲搖頭:
「人們提起決斗,第一個想起來的會是王子的仁慈寬厚,還是璨星的暴力決斗?」
基爾伯特皺起眉頭。
副主教同樣笑了:
「庫倫大人說得不無道理,就像教會的主教們也很擔憂:在北地,埃克斯特戰士們固然傳給了殿下戰斗到底的精神勇氣,可卻也在暴力血腥中麻木了殿下的思想,讓他對荒蠻落後的古禮不加排斥。」
基爾伯特深深地看著好友,難掩失望之情。
而國王依舊紋絲不動。
「長此以往,王子殿下身為王國繼承人,卻一次次不避異端信仰與禮節……」
居伊的語氣變得憂心:
「這會深遠影響人們的處事態度和方式,讓年輕人熱血上頭,絕望者鋌而走險,效法者前赴後繼,將大大不利於王國既有的統治……而且,若看見信徒們為野蠻的決斗而流血,女神不會高興的,她的信徒也是一樣。」
克拉彭伯爵看著大家的樣子,也興致勃勃插了一嘴:
「那個,我也覺得……」
「夠了!」
外交大臣一聲罕見的失態怒喝,將七嘴八舌的眾人喝止。
「諸位!」
「陛下將我們召來此室,不是為了讓我們評斷是非,追根究責!」
基爾伯特呼吸急促,他站起身來,憤懣地掃視著每一個同僚:
「梭鐸,我知道,常備軍西荒之行勞師動眾,卻未竟全功,你有苦難言,為之耿耿於懷。」
軍事顧問抿起嘴。
「裘可總管,我也明白,宴會上的意外害財稅廳失去了可觀的罰沒金,讓你們措手不及。」
財政總管不爽地抱臂。
「而首相大人,您則想竭力避免復興宮和封臣之間不必要的沖突,便把殿下當作了轉移焦點的目標。」
老胖公爵毫不在意地嘿嘿一笑。
「康尼子爵,您則請放心,殿下再受人擁戴也好,再招賢納士也罷,亦絕不會影響您在擁王黨中的中堅地位。」
商貿大臣聞言,面色有點不好看。
「至於居伊,老朋友,我向你發誓,你沒能成為王子的神學課老師,絕對不是殿下的責任,也不代表殿下與神殿一方走得更近。」
副主教閉目低頭。
「還有克拉彭勛爵,您沉默了整整一天,已經夠聰明了,在最後人雲亦雲地起哄,不會顯得您更聰明!」
農牧大臣不好意思地咳嗽一聲。
將御前群臣們一個個說得住口不言之後,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他忍住不去看長桌盡頭的身影。
「沒錯,我感覺得到,我知道,諸位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或有或無的心思,如此那般的怨氣……」
外交大臣嚴肅地道:
「但是,諸位,我懇請你們設身處地,理解王子的處境。」
「那你們就會明白,為了王國,泰爾斯殿下很多時候沒有選擇,很多事情不得不做,很多遭遇超出預料。」
「而那些該他完成的任務,他都已經做到了自己的極致。」
基爾伯特放慢語速,不知不覺帶上了一絲慨嘆。
「從國是會議到龍霄城,從大荒漠到閔迪思廳,面對虎視眈眈的北地諸侯、暗流涌動的國內政治,換了我們任何一個人,哪怕是陛下,哪怕是當年的米迪爾殿下,都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
他的聲音高亢激昂,震動巴拉德室。
「更別提我們都欠著他一分情——無論是阻止北地人南下,還是穩住璨星王室和星辰政局。」
王座之上,凱瑟爾王重新靠上椅背,卻目光幽幽,不知所想。
「至於泰爾斯的所作所為引發的其他不測後果,無論是西荒的亂局還是多伊爾的案子,決斗也好爭議也罷,還是這封該死的信和它帶來的困局,事實上都是我們慮事不周謀事不成的結果,這是我等臣仆的失職與不力,是我們自己應當負起的責任。」
基爾伯特呼出一口氣,頓了一下,望向每一個人。
眾人紛紛扭頭,避免與他視線相對。
基爾伯特說到這里,痛心疾首:
「卸責歸咎於殿下?這樣既不會掩蓋我們的無能,也不會解決更多的問題,而那孩子也不該為自己不曾知曉的失誤負責。」
正在此時,庫倫公爵卻突然出聲:
「即使他是璨星?」
基爾伯特面色一變,遽然回首,毫不示弱:
「正因他是璨星!」
庫倫首相皺起眉頭。
略停幾秒後,首相嘆息道:
「我知道,卡索伯爵,你是他的老師……」
可是基爾伯特極快地打斷他:
「我有此言,絕不僅僅因為他是我的學生!」
基爾伯特轉過頭,面向其他同僚們,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更因為泰爾斯殿下本身。」
「無論是他北上為質的勇氣功績,還是千里歸國的旅途經歷,抑或是宴會救人時的手段魄力,都證明他無愧為璨星之後,無愧為星湖公爵,無愧為王國血脈。」
說到這里,基爾伯特的嗓音微微顫抖:
「有這樣的一位王子,我們都應當感到榮幸和自豪。」
「我們理應成為他手中的長劍,而不是靴里的石頭。」
「我們該幫助他!」
「不是阻礙他!」
話音落下,基爾伯特舉起手按住眼睛,連續深呼吸。
御前會議沉默著,國王的目光仍然如雪中鋒刃,放射寒光。
居伊副主教嘆了口氣,拍了拍基爾伯特的手臂,示意他坐下:
「基爾伯特。」
基爾伯特揮開朋友的手臂,深吸一口氣。
「請原諒,諸君,」他努力調試自己的情緒,竭力平復語氣:
「一如陛下所言,我也累了,老了。」
巴拉德室里一片沉靜。
「至少你不胖。」
庫倫首相接過話頭,有些頹廢和感慨:
「不會礙某些人的眼。」
這句話意蘊深遠,同樣無人敢接。
直到星辰之王輕叩手指,打破沉悶的氣氛。
「基爾伯特,」凱瑟爾五世的目光直直襲來,難掩他語氣里的復雜微妙:
「老朋友。」
但基爾伯特卻突然抬頭。
「而您,陛下!」
外交大臣的音量倏然抬高!
許多人都被嚇了一跳。
基爾伯特直直盯著國王那充滿壓力的雙眼,胸膛起伏:
「恕我僭越,但是……」
「但是……」
基爾伯特舉起右臂,似乎要指向什么,卻在舉到一半時放棄了。
他咬了咬牙,臉頰糾結:
「但是到今天為止,在星辰國內,在永星城內,甚至是在這張桌子上,泰爾斯殿下回國後所受到的,一切不公平的審視、指責、批評、為難……」
面對著凱瑟爾王的鋒利眼神,基爾伯特下定決心,咬字出聲:
「全因您對他的態度。」
此言一出,御前群臣盡皆變色!
「基爾伯特!」
居伊厲聲警告道。
庫倫首相緊綳著臉,陷入沉思。
但國王陛下只是幽幽地回望著基爾伯特,並不作聲。
唯有基爾伯特咽了咽喉嚨,閉目嘆息:
「說真的,陛下,無論作為臣子還是父親,我都不怎么稱職,更沒有資格教訓您。」
「但是作為朋友,」基爾伯特睜開眼睛,真誠而嚴肅:
「凱,殿下,第五王子。」
這幾個稱呼讓所有人心思一動。
凱瑟爾王沒有說話。
但就在那一瞬間,他輕叩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您真的該為有這樣一個兒子,為他的覺悟與能力,為他的品性和聰慧,為他的堅強和樂觀,更為他沒有在整個王國沉重的負擔下崩潰……而感到驕傲和欣慰。」
基爾伯特遠遠地望著他:
「我相信,而且不止我一個人,我們都發自內心相信。」
「泰爾斯王子,他會是我們所共同期待的未來。」
這一刻,御前會議上沒有人說話。
沉默持續了整整十秒。
「你天天給他上課,基爾伯特,」國王厚重的嗓音傳來,不辨情緒:
「你離他太近了。」
基爾伯特先是一頓,旋即一笑。
「不,是您離他太遠了。」
「就像先王一樣。」
那一瞬間,鐵腕王的眼眶倏然一動。
就像無暇的鐵壁上,有了第一絲縫隙。
「但那時候,您還有閔迪思廳。」
基爾伯特幽幽地看著王座,卻似看著別的東西。
「而現在,他什么都沒有。」
凱瑟爾王像是定在了椅子上,連目光也未曾稍動。
「靠近他,陛下,至少試著靠近他。」
「至少,跟他談談。」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地坐了下來,他按了按自己的眼睛,對周圍露出慚愧的微笑:
「抱歉,各位。」
巴拉德室像是沉入了冰窖。
一眾君臣盡皆沉默無言,或低頭不語,或面面相覷。
唯有呼吸聲依舊。
很久很久之後。
「諸位。」
眾人微微一顫。
凱瑟爾王的聲音像是破開堅冰的第一縷陽光,打破沉悶。
「不必擔心我的兒子,我已經跟他談過了。」
長桌盡頭,鐵腕王緩緩抬頭,目光卻沒有望向任何一人。
「他不會成為麻煩。」
他閉上眼睛,輕輕呼氣:
「一切,盡在掌握。」
話音落下。
庫倫首相翹了翹嘴唇。
基爾伯特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
其他人反應不一,心有戚戚。
庫倫公爵端起茶杯,坐正身體,行使他的職責:
「好吧諸位,現在,回到我們方才……」
但首相的話頭戛然而止。
眾人疑惑望去,這才發現,庫倫的面色變了。
東海公爵此刻死死注視著手上的茶杯。
那里,正盪漾著微小的水波。
幾乎與此同時,巴拉德室內的群臣感覺有異,齊齊回頭。
「踏!踏!踏!」
成隊成群的腳步聲從室外傳來,引發明顯的震動。
這是罕見的情況,御前眾臣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這腳步,至少有三十人,」作為曾服役多年的軍事顧問,梭鐸警惕地抬頭:
「發生什么了?」
但沒有人回答他。
相反,不同的號令聲穿透門縫,從門外若有若無地傳來。
「先鋒翼集合增援……跑,跑,跑,跑起來!」
「情況不明……」
「護衛翼就地布防……」
情況不對,群臣驚疑不定。
國王也蹙起了眉頭。
「奇怪,」基爾伯特皺眉道:
「王室衛隊今天有演習嗎?在巴拉德室附近?」
下一秒,一陣急促而刺耳的鈴聲穿透牆壁,在眾人耳邊響起!
「叮——」
許多人都被嚇了一跳,驚惶四望。
「這是,這是王室衛隊的……」
梭鐸顧問愣住了。
他眨了眨眼,看著黑壓壓的石門,難以相信自己的推論:
「緊急警報?」
國王依舊鎮定,只是眉頭越發緊鎖。
秘科得疤臉探子第一個有所動作,伸手探向大門。
但他還沒來得及碰到門把,巴拉德室的大門就被猛地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