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旁邊的艾德里安立刻意會,知道國王在問什么的他恭謹回答:
「進宮後,我們正待擒拿,可殿下立刻把劍抵上了自己的脖頸,力度之大,甚至割出了血。」
群臣悚然一驚,凝神望去,這才發現泰爾斯的衣領上帶著幾絲不正常的鮮紅。
「他步步向前,劍不離頸,我們不敢輕舉妄動,為防意外,只能一路退後。」
聽著王室衛隊的解釋,庫倫公爵望著泰爾斯的目光越發有趣,基爾伯特則是越發擔憂。
相比之前的盛怒,凱瑟爾王沒有立刻回話。
他的後背重新靠上椅背,眉頭緊鎖。
「原來,這就是我的王室衛隊。」
國王呼出一口氣,語氣回復了之前的平靜,卻帶上了幾分譏諷:
「現在我算是知道,我父親是怎么死的了。」
所有人呼吸一滯。
此話分量極重,艾德里安勛爵唯有低頭閉目,嘆息謝罪。
另一邊,年輕些的瑪里科委屈不忿,咬牙道:
「陛下,請讓我們……」
但泰爾斯的話再次傳來,打斷了所有人的思緒:
「父親!」
眾人齊齊看去:星湖公爵和他的隨員們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停在一排誓死也不肯後退的衛士身前。
王子吃力地把重劍換到另一個肩頭,讓周圍的王室衛隊一陣緊張。
他卻看也不看巴拉德室里的人們,只是端詳著左近的畫像:「沙王」凱瑟爾四世全副武裝地騎在馬上,昂首遠眺,眼神堅定,體態挺拔,雄姿英發。
可泰爾斯知曉,一個世紀前,畫上的「沙王」所奔向的……
是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爭。
「一場會議開了這么久,不累的嗎?」
泰爾斯把目光轉移回巴拉德室,地獄感官啟動,讓他看清燈火與夕陽下的凱瑟爾王。
他無視了前後左右眼神可怕的王室衛隊,微微一笑,揚聲道:
「我們談談?」
巴拉德室里,所有人都把眼神放回到凱瑟爾王的身上。
議事桌後,鐵腕王冷冷地注視著自己的兒子,半晌之後才開口。
「讓他進來。」
瑪里科急急回頭:
「陛下?」
凱瑟爾王冷笑一聲:
「我說,讓他進來。」
艾德里安對瑪里科搖了搖頭,隨即對室內外的王室衛隊下令。
入侵者一方,看著眼前的衛隊防線露出一個口子,王子侍從官懷亞咽了口唾沫:
「殿下?」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你們留下吧,」王子齜了齜牙,感受著肩膀的酸痛和脖頸的割傷:
「待會兒配合點兒,別反抗。」
負責開路,一路上嚇得大臉煞白的科恩一愣:
「啊?」
殿後的羅爾夫同樣回過頭來,目光不滿。
「放心,你們畢竟是我的手下,他們應該不會……」
泰爾斯頓了一下,把下半句話咽在嘴里。
不會揍得太狠?
畢竟,是謀反嘛。
他們周圍,密密麻麻的王室衛隊依舊神經緊張,如臨大敵。
泰爾斯身邊,黑馬珍妮感受到糟糕的氣氛,不安地嘶叫了一聲。
「我知道,這兒太黑了,你不喜歡,對吧。」
泰爾斯回過頭,悄聲安撫著珍妮:「沒關系。」
「我也是。」
珍妮嗚咽一聲,委屈地安靜下來。
星湖公爵收起笑容,扛著那把奇重無比的長劍,大踏步前進。
像以往無數次一樣,孤身向前。
王子突然欺近的身影讓周圍的王室衛隊猛地散開,如響箭入林,驚起無數飛鳥。
泰爾斯感覺得到,在他跨過門檻,與王室衛隊們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個叫瑪里科的先鋒官緊緊盯著他脖頸上的長劍,肌肉律動,似要伺機出手,可一邊的艾德里安死死地按住他。
「終於,」泰爾斯安然無恙地跨進巴拉德室的大門,一眼就看見議事桌後的凱瑟爾王:
「這一路上可真不容易。」
王子停在議事桌前,頗有些興高采烈:
「您被保護得很嚴實,父親。」
「就連親生兒子要見一面,也不得不流血呢。」
凱瑟爾王只是冷冷盯著他,臉上連一絲明顯的表情也欠奉——正如泰爾斯所料。
跟以往不同,王子沒去注意國王,他饒有興趣環顧一周:
身前,御前會議的群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表情精彩。
身後,無數王室衛士憤恨不已地瞪著他,咬牙切齒。
「果然,安克說得對……」
不等其他人反應,泰爾斯嘆了口氣,緊了緊脖頸旁的劍刃,自言自語地感慨道:
「不殺人奪命,就無人傾聽啊。」
即便是自己的命。
他眯眼回望凱瑟爾王。
同樣,不謀叛造反,暴君就肆無忌憚——興許還以為自己很得人心。
什么世道嘛!
「殿下!」
御前會議里,基爾伯特第一個忍不住,他竭力掩飾著焦急,擠出笑容:
「您在干……」
泰爾斯轉過頭,眼前一亮。
「基爾伯特,你好嗎,」王子的語氣很明亮,絲毫不見陰霾沉郁,與復興宮的氛圍恰成對比:
「順便一句,懷亞回來了。」
泰爾斯向身後甩了甩拇指,也不管有沒有指對,嘿嘿一笑:
「父子團聚,多感人啊。」
不知為何,幾次出入復興宮都壓力滿滿的泰爾斯,此刻居然覺得輕松愉悅。
像是卸下了一切負擔。
但他的笑容沒能維持多久。
因為那一刻,基爾伯特的表情極為復雜。
他望著泰爾斯的臉,又望著他肩膀上的劍,像是在苦笑,痛心,又像是在嘆惋,悲憤。
讓泰爾斯怔了一瞬。
「我知道,殿下!」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去,再抬起頭來已經是滿面春風:
「您對您的婚事不滿意。」
基爾伯特僵著笑容,壓抑著急促的呼吸:
「我理解。」
此言一出,許多人都一頭霧水。
泰爾斯也是一愣:
「婚事?什么婚——」
「但您也不必如此著急啊!」基爾伯特狠狠打斷他的話,一邊自顧自地講述,一邊焦急地給泰爾斯打眼色:
「我說了,在宮門口等我就行,我會解釋給您聽的……」
基爾伯特哈哈一笑,轉過頭,對著其他人苦笑道:
「你們知道的,年輕人嘛,對婚姻的人選不滿意,有些沖動,想找我說個清楚……」
「而我們的會議開得太久了,他待不住,於是就……」
泰爾斯眨了眨眼,逐漸明白過來,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暖意。
但是很可惜。
基爾伯特……
「原來如此,」居伊副主教極快地反應過來,同樣淺笑頷首:
「婚姻確實是大事,願女神保佑……」
康尼子爵出身高貴,同樣反應過來,開懷大笑:
「噢,是啊是啊,當然,我們也都年輕過,明白……」
庫倫首相也眨了眨眼,像個慈祥和藹的老人一樣搖頭:
「我還記得,陛下以前也曾經為婚事大鬧,當著先王的面……」
御前會議上的大臣們笑聲連連,默契出色,很快打成一片,把巴拉德室內的氣氛變得舒適許多。
大部分的王室衛士們也明白過來,不知不覺地跟著笑了起來,松懈下緊綳的肌肉。
但艾德里安悲哀地注意到:面對這樣的氛圍,唯有兩個人不為所動。
凱瑟爾王沒有笑,他空洞地盯著泰爾斯,仿佛此刻眼里再也沒有其他人。
泰爾斯堆著假笑,他回望國王的眼眸里沒有溫度,只有躍躍欲試的挑戰。
「法比奧,很好,你們很盡責,就是虛驚一場,」梭鐸顧問呼出一口氣,對艾德里安豎起大拇指:
「但演習很有效,我建議給衛隊弟兄們賞賜……」
鐺!
一聲金屬撞擊的悶響,突兀傳開!
沒有完全松懈下去的王室衛士們一個激靈,齊齊掣劍出鞘!
「穩住!」
艾德里安高聲厲喝,安撫住一場可能的沖突。
醒悟過來的衛士們呼吸急促,緊張得面面相覷,這才在長官的嚴令下收起武器。
御前群臣則張口結舌,難以置信。
「抱歉,它太重了,」悶響的責任人,泰爾斯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哈哈一笑,把劍刃從地上拖動起來:
「難怪它叫『承重者』。」
凱瑟爾王眯起眼睛,眼縫間的情緒越發難言。
經此一事,大臣們的努力被徹底打斷。
基爾伯特的表情唯有更加苦澀。
這讓泰爾斯有些愧疚。
但很快,他把這些拋在腦後,不以為意地跨步向前,倏然伸手。
唰!
幾個衛士的武器再度出鞘。
「放心。」
這一次,泰爾斯嘿嘿一笑,走到議事桌旁,示意大家放松:
「我只是想給自己……」
王子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來,拍拍身邊人的肩膀,正上對鐵腕王的雙眼:
「找把椅子。」
他的左近,財政總管裘可看著王子拍他肩膀的手,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感受著周圍或不解或不安的目光,泰爾斯笑了。
是啊。
無論在英雄廳還是這里。
他都得自己給自己找椅子。
他都得揮舞一把,力不從心的重劍。
賭上……自己的性命。
泰爾斯直勾勾地盯著凱瑟爾王,他突然發現,每次與父親對視都能覺察的那種厚重和壓力……
不見了。
盡管,國王的視線依舊鋒利,與之相對,依舊隱隱刺痛。
「抱歉打擾了,各位。」
泰爾斯一拍大腿,靠上議事桌,笑眯眯道:
「恐怕,今天的御前會議得早些結束。」
巴拉德室里,無論群臣還是衛士們,盡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國王的目光越發深沉。
泰爾斯看了看窗外天色,忍不住勾起嘴角:
「或者……也不算太早?」
他突然有種感覺:眼前這方小小的桌子上,奔騰著不斷流動的浪濤,拉起了來回牽扯的線條。
而此時此刻,他踏入這個房間,恰似船舶分水,快刀斬麻。
終於。
「你在做什么,」凱瑟爾王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他的咬字很慢,很慢:
「兒子?」
兒子。
聽見這個稱謂,泰爾斯覺得有些恍惚。
「我?」
泰爾斯一頓,露出誠摯的笑容:
「我來救你啊。」
王子莫名其妙的回答讓所有人皺眉。
「噢?」
當著所有人,鐵腕王發出一陣似笑非笑的嗓音。
「救我?」
他向後倚靠,融入陽光不能到達的暗處,重新變得淡然。
就像憤怒和瘋狂到了極點,恢復極致的平靜。
「是啊,父親。」
泰爾斯的態度輕松愉快,仿佛在享受一場父子之間的天倫敘話。
「我來拯救您……」
王子同樣向後一倚,投入夕陽溫暖的懷抱里。
唯有目光倏然一寒。
如利刃出鞘。
「脫離那頂王冠的重擔。」
泰爾斯勾起嘴角,笑意盈盈地望向鐵腕王。
王冠。
此言一出,御前群臣登時面如土色,王室衛隊盡皆悚然瞠目。
基爾伯特驚惶難掩,失態叫道:
「殿下!」
那一刻,凱瑟爾王目中的光芒來回變換,演化無數。
卻最終歸於一處。
直射星湖公爵的笑容。
泰爾斯眉毛一挑,笑容一僵。
「哦,抱歉,我忘了。」
在無數人得恐懼失態中,泰爾斯反應過來,指了指凱瑟爾王今天並未著冠的額頭,抱歉地笑笑:
「它不在你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