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白鷹(2 / 2)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3744 字 2021-10-29

「別裝了,你這趟去南方,絕對不是為了相親,」女劍士語氣肯定,「依照你的習慣,所到之處——王都,要塞,龍霄城,西荒——都不會太平。」

啊?

泰爾斯先是一愣,隨即不甘心地摳摳椅子:「星湖堡就很太平。」

只死了幾只老鼠。

頂多再加兩把椅子。

但米蘭達沒有理會他:

「而無論你要做什么不方便說的勾當,你都需要信得過的、得力的人手,最好是曾經合作過,乃至一起出生入死過的熟人。」

「所以,這趟旅程,我跟你走。」

不方便說的勾當……

該死,她知道什么?

那一刻,泰爾斯與米蘭達目光相交。

「既然您不喜歡兜圈子,亞倫德小姐,」泰爾斯懷疑道,「我知道我們在龍霄城的經歷令人難忘,但我們的交情,似乎還沒好到千里相助的地步?」

米蘭達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緊緊地盯著他,她那雙眼睛跟其他人的都不一樣,沉靜,冷漠,犀利,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疏離。

對了,公爵突然想起來,眼前姑娘雖身屬星辰,可亞倫德卻血源北地——很多時候泰爾斯也不免忘記這一點,而更多地把她當作典型的「帝國佬」。

終於,米蘭達輕聲開口:

「如果你非要一個理由的話,科恩對我說,王子處境艱難,急需幫助,可惜身邊人手不足——或者引用他的原話『都是些白痴』。」

「科恩?」

泰爾斯聞言一愣。

是他讓米蘭達來的?

他下意識問出心中所想:「他,他最近怎樣?」

「挺好的,」米蘭達沉聲道,「先是從路政維護科調崗到了檔案管理室,日常工作從掃地變成喝茶……」

是啊,拜我所賜。

泰爾斯有些內疚。

也許,也許該走點關系,把他調到星湖堡來,權當補償?

「……直到他不眠不休地整理檔案,翻出了一大堆疑點重重的陳年案卷,牽扯了一大批安享晚年的退休警戒官和裁判官,甚至不少前高官。他上司不得已,只好把他轉到騎士學院下屬的警戒官學校,訓練後備警戒官。」

經過一秒鍾的深思熟慮,泰爾斯還是決定忍痛割愛,讓科恩繼續在警戒廳多加歷練。

「我明白了。」

泰爾斯心里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覺。

「不得不說,我很感激,也很榮幸,但是,但是你是索尼婭長官的得力助手與麾下健將,要是我把你拐跑了,她可不會……」

「她會的,」米蘭達打斷他,「長官,她會明白的。」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米蘭達死死地盯著窗外。

泰爾斯停頓了一秒。

「你是說真的?」

「你要來……為我效勞?」

「我沒有說謊的習慣。」

「因此你也不擅長說謊——至少不如想象中那么擅長。」

那一秒,米蘭達眼神一厲!

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氣,感覺到房間里的色調越發深沉。

「你不是受科恩所托才來的。」

泰爾斯擺正身姿,嚴肅地看著她:

「不是因為他不想幫我,而是哪怕再給那傻大個兒二十個腦子,他都想不到更說不出『王子處境艱難急需幫助』的話。」

米蘭達的眉頭越發緊鎖。

「七年前的龍霄城,你沒能用這把『鷹翔』騙過柴爾·烏拉德,」星湖公爵冷冷地望著她,「七年後,你也沒法騙過我。」

「因此,我要再問一遍,也是最後一遍。」

泰爾斯的話里帶著寒意:

「亞倫德女士,你為什么要來這里,來『幫我』?」

米蘭達靠在窗邊,不言不語。

就像迎擊風雪的寒梅。

但泰爾斯也很有耐心。

終於,女劍士面無表情地開口:

「因為我厭倦了。」

「厭倦什么?」

米蘭達倏然抬頭!

「等待,」她冷冷道,「我厭倦了等待,厭倦了伺機待變,厭倦了隨波逐流,我厭倦了做一個幸福、可憐、無辜、安於現狀又毫無自覺的可悲女人。」

就像過去的二十幾年。

米蘭達不避不讓,正面對上王子的眼神。

幸福、可憐、無辜、安於現狀,這些詞……

泰爾斯慢慢地皺起眉頭。

「你在說什么?」

米蘭達冷笑一聲:

「一切。」

她扭過頭,望向陽光下的星湖。

「七年前,我父親因私害外國政要——也就是那個倒霉的埃克斯特王子——的罪名下獄。」

「但圈內人都心知肚明,『鐵鷹』瓦爾·亞倫德的罪行遠不止於此:他居心叵測勾結外敵,犯下駭人聽聞的叛國大罪,險些害北境生靈塗炭,令王國萬劫不復,他孽債深重,罪不容誅。」

泰爾斯想起七年前的群星之廳,想起戰火臨頭而眾臣逼宮的那一幕場景,沒有說話。

米蘭達的話越發壓抑:

「亞倫德家族受此打擊,威嚴掃地,名聲盡毀,七年來不知受了多少恥笑,曾經交好的勢力家族更爭相與寒堡保持距離,劃清界限。」

她失落地道:

「事實是,我們的家名漸趨黯淡,而北境,也已不再抬頭仰望絕冬峰頂的白鷹。」

泰爾斯低聲開口,心底卻隱隱不安:「我很抱歉。」

「大可不必,」米蘭達斷然否認,「既然做了,那便合該承受後果,這是我們應得的。」

泰爾斯看著她的樣子,卻想起另一個國度里,在英靈宮中交手的埃克斯特大公們。

「所以這就是你來找我,甚至要為我效勞的原因。」

「你想借星湖公爵之勢,重光白鷹之輝?」

米蘭達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不止。」

她目光一凜:

「你知道的,你知道他還做了什么。」

他?

他。

不知為何,泰爾斯明白過來:她說的不是瓦爾公爵。

只見米蘭達離開窗台,緩步走向泰爾斯。

踏。

她聲線沉穩,話語卻誅心:

「他把我父親——盡管是咎由自取——關在牢里整整七年,既不取他的性命,也不剝奪他的頭銜和地位,同時彰顯了國王的仁慈與復興宮的殘忍。」

踏。

「他從未明言我——一個女性第一繼承人的法定正統,同樣亦不承認其他亞倫德分支血脈有取而代之的權力,任由我們爭議四起,家族生隙。」

踏。

亞倫德家的女劍士的步伐似乎有著某種節奏,每走一步,都在加深她的氣勢,與她所述之言相得益彰:

「他從未提起和批准我的婚事,甚至駁回了有心人的提議,讓我逐步成為北地那顆越是拖延,便越是引人心動,誘人采摘的權力果實。」

踏。

「他還挑動澤穆托與福瑞斯,施以小恩小惠,助長其野心,讓這兩個僅次於亞倫德的北境家族,以為自己能替代寒堡在復興宮面前的地位。」

踏。

泰爾斯只覺得獄河之罪正蠢蠢欲動,某種強烈的預感讓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氣,打斷對方的話:

「北境地理關鍵,民風剽悍,復興宮在處理相關事務時,自然需要謹慎……」

「沒錯!」

米蘭達厲聲開口,打斷了他。

「北境地位特殊,諸多傳統與王國內陸有異,其中之一就是北地領主不必遵循《埃蘭法》的長子繼承制,甚至可以沿襲北地遺風,擇賢傳繼,相當特別。」

「或者用內陸人的話來說——野蠻落後。」

北地遺風。

泰爾斯突然想起了黑沙領,想起了查曼·倫巴是如何取得大公之位的。

「但我知道他的打算,」米蘭達話鋒一轉,凜冽逼人,「你也知道。」

「他利用繼承法統的差別和爭議,也利用我的性別,就這么吊著我,吊著亞倫德家族,吊著整個北境。」

「以便再行刀鋒領故事,以王室之名,在北境推行他的法令,播撒他的權威,傳達他的意志,任命親近王室的官吏,直到桀驁不馴的寒堡如他所願,在斷龍要塞之後,成為復興宮的第二個北方行營。」

米蘭達終於停下了腳步,停在泰爾斯的正前方。

她幽幽道:

「直到絕冬峰頂的高傲白鷹,成為寵物鳥籠里的學舌鸚鵡。」

泰爾斯不由得長長嘆息。

「所以現在,我,米蘭達·亞倫德,公爵之女,倒成了王國的犧牲,歷史的棄子,北境的阻礙——我的身份不上不下,我的權利懸而未決,我的未來晦暗不明。」

米蘭達冷哼一聲:

「不愧是父子,他和你一樣,懂得怎么利用女人,特別是利用弱勢中的女人,對吧?」

泰爾斯目光一動。

她……

他忍住了反駁的沖動,卻無法阻止心情的低落。

所以,米蘭達,你此行前來,是為了,為了……

此時此刻,泰爾斯只覺察到一股深深的悲哀。

「而我只是……厭倦了。」米蘭達面無表情地道。

泰爾斯嘆息道:

「所以你剛剛問我,是否想要你做我的王後——你在尋找……出路。」

米蘭達面色一黯,她點點頭:

「沒錯,這確實是解決問題最快也最省力的方式。」

但她隨即眼神一厲:

「但我相信,你還沒有愚蠢短視到那個地步,只看得見我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價值。」

聽著她的話,泰爾斯想起了王室宴會上,與戴著鐐銬的北境公爵——「鐵鷹」瓦爾·亞倫德的短暫相遇:

【請再幫我個忙:別娶她。】

【若果你不得不娶,也別在她肚子里留下種。】

瓦爾公爵,你預見到了這一幕,你知道這會發生,對么?

你了解你的女兒,你知道她是個亞倫德。

是北境的白鷹。

絕日嚴寒之下,她也許會暫且退避,但她不會長久喑啞,更不會永世低頭。

「那么,你想要什么?」泰爾斯輕聲問道。

「哼,我要什么?」

米蘭達重復著這句話,她緩緩俯下身子,與泰爾斯四目相對。

「很簡單。」

「我是白鷹亞倫德的後裔,流淌在我血管里的,是七百年前,復興王座下第一元帥,『凄鷹』諾蘭努爾·亞倫德的殘酷之血。」

她沉聲道:

「我在寒堡和斷龍要塞之間往返來回,與北方佬搏命廝殺足足九年,要塞里的每個將軍、隊長、士兵、信使、廚子和腳夫,乃至要塞外村屯里的妓女們都認識我。」

米蘭達的表情越發堅決:

「我更是要塞之花的部下與戰友,無論名望、本領、身份、經歷,還是對北境的熟識,我都是在她之後,作為王國的北方屏障,最佳和最強的替代者與繼任人。」

這一秒,米蘭達的眼眸鋒利如刀。

「放眼王國,沒有人比我更值得北境公爵的頭銜。」

她的嗓音,凜冽如霜。

「也沒人比我,更有資格統治那片古老之地。」

她的話語,厚重如山。

「更沒有任何人,能用任何理由,阻撓我捍衛乃至奪回——屬於我的東西。」

泰爾斯沒有說話。

那一刻,他一陣恍惚,仿佛回到狹小的巴拉德室。

【為了擊敗他們,陛下,您必須改變策略……你需要他們跳出來,站出來,亮出來。】

現在,他們跳出來了。

泰爾斯內心一顫。

他緩緩抬頭,對上米蘭達堅毅的表情。

這一天,來得真快啊。

此時此刻,「廓爾塔克薩」就在他的前襟口袋里,輕若無物。

【而我會給你意想不到的巨大助力,助你看透他們,瓦解他們,且最終——毀滅他們。】

那一夜,在與凱瑟爾王達成協議時,泰爾斯就知道這么做的代價。

或者說,他以為他知道。

他以為。

「現在,你怎么看?」

思索間,亞倫德家的女兒逼視著他:

「北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