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告解(1 / 2)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4686 字 2022-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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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城的落日神殿不比永星城的大神殿巍峨氣派,肅穆庄嚴,但勝在玲瓏有致,布局精妙,屬於以舊世帝國的紀前凱旋風格為基礎,兼顧新時代數學幾何美學的建築傑作。

這一穩中求變的宗教建築風格,證實了三世紀末的星辰王國處在一個風雲激變而焦躁不安的時代,「上至國王公侯,下至黎民百姓,人人都在舊世規則與新紀思潮之間痛苦拉鋸,進則背井離鄉荊棘遍地,退則垂垂老矣固守待斃」(終結歷349年,博瑟·卡安迪《世紀之難——星辰在,抑或帝國存?》)。

主持修築這座神殿的人,是「胡狼」蘇美三世在位時期的兩位高層神職人員:一人是精通歷史與神學的祭祀部副主祭,另一人則是精通數學和建築的宣教部副主教。

在那個時代,他們的攜手合作以及這座神殿在翡翠城的落成,是落日信仰體系內,祭祀部與宣教部雙方達成宗教和解的成果與標志之一,證明星辰王國反復不休長達一個世紀的血腥宗教紛爭——「祭教之爭」終告一段落。

(有文獻以「割者」托蒙德四世無視莉迪亞·璨星大主祭的神諭任命狀,插手神殿事務,擅自欽封奈里夫大主教的「虛妄之諾」為起始標志,將這次宗教派別紛爭稱為「聖凡分裂」。但因為「割者」國王的正統性爭議和宮廷史家們對他的惡劣印象,這一歷史名詞在宮廷史學者中的接受度遠不如由「斬棘」國王紙上親書,將登高祭子作為起點的「祭教之爭」廣泛。)

(後世亦有學者相信祭教之爭的根源可向上追溯到「斷脈」蘇美二世,認為正是他以一介宗教學士之身加冕為王,非家族世襲的教士們在落日神殿的地位才逐漸提高,步步掌權,最終威脅到神聖不可侵犯的神諭解讀與祭祀主持大權。)

在「胡狼」國王的斡旋調停(也許還有東陸入侵者的威脅)下,落日信仰的至高權威——落日神殿正式和平分家:

祭祀部得以獨享「神殿」的傳統舊稱,王國上下一眾落日祭司,皆由落日大主祭統管。

宣教部則離殿獨立改稱「教會」,為首的落日大主教有權任命各教區負責宣教的落日教士。

就這樣,神殿與教會共奉落日,一者近神,一者近人,分掌神聖與世俗事務,彼此承認但互不統屬,職權兩分而不論尊卑。

作為和解的條件,祭司們不再使用「異端」、「歧信」、「墮落」、「惡魔蠱惑」等名義攻訐迫害異見信徒,寬容對待教義解讀;教士們則將「異星紋路」的標志從教袍上移走,不再宣稱解經自由,放棄煽動下層教眾對抗祭祀與領主。

至於那些曾經掀起無數血雨腥風的敏感問題,比如「真理寄於聖道還是隱於凡俗」,「祭壇與教堂哪里更靠近神」,「祭司與教士誰更有資格為神代言」,「大主祭與大主教孰高孰低孰輕孰重」等宗教爭議,則被共同擱置乃至避而不談。

因為和平需要互信,但信任需要妥協。

而這座頗具意義的神殿,就成為了第一座,大概也是至今唯一一座神殿與教會、祭司與教士們共享的宗教建築,翡翠城的祭祀儀式和教堂布道都在這里進行。

此時此刻,作為最尊貴的客人之一,泰爾斯就坐在神殿祭壇最前一排的瞻仰台上,貌似庄嚴肅穆地望著落日女神的聖像——嗯,相比起永星城神殿里那副對上眼神就要瞪死你的樣子,她在這兒的面容是不是溫柔和人性了許多?

他的後方,隔開近十米的地方,無數貴族和有身份的人士坐滿了祭壇前剩余的客座,他們俱都身著禮敬神靈的深色(據說海對面的曦日神殿相反,所宗的是白色和淺色)正裝,看著翡翠城的神殿主祭抑揚頓挫,幽幽念出一篇祭祀長文,准備開始公禱。

泰爾斯偷偷回頭,在第一排人群中看見了澤地的拉西亞伯爵父子、鹽壁港的哈維亞伯爵、任何時候都一副笑臉的長青島伯爵修卡德爾——以及卡拉比揚家的惡魔雙胞胎,只見她們倆舉起扇子(這次上面的字換成了「落日護佑,應有盡有」和「落日保佑,功成名就」)遮住臉,偷偷地向前方的泰爾斯眨了眨眼睛,但在她們身邊的米蘭達「嗯」了一聲,兩姐妹頓時坐得規規矩矩,目不斜視。

泰爾斯向米拉豎起大拇指。

不知為何,泰爾斯明明昨天還覺得卡拉比揚雙胞胎順眼許多,但今天一見,又覺得頭疼不已了。

但他很快就不用頭疼了。

因為在第一排的最邊上,希萊·凱文迪爾還是那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她用膝蓋架著肘部,無精打采地支著下巴,腦袋在祭司們的念頌聲和神殿的庄嚴氛圍中起起伏伏。

注意到泰爾斯的目光掃來,圓臉少女精神一振,悄無聲息地張開手掌,再擋住光源——「魂骨雅克」的猙獰鬼臉再度向他微笑。

糟糕。

泰爾斯連忙回過頭。

其實回頭想想,卡莎和琪娜還是很不錯的嘛。

「我聽說你一大早就派人去監獄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萬眾矚目下進入神殿,來到泰爾斯身邊,壓低聲音,語氣冷漠,「為達戈里·摩斯的死。」

泰爾斯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心情下沉。

王子低聲冷哼:

「所以你知道了。」

詹恩沒有坐下,而是向著落日女神的聖像恭謹行禮,作勢祈禱。

泰爾斯不得不站起身來跟著他做,免得被人詬病星湖公爵飛揚跋扈,仗勢欺神——於是連鎖反應之下,後方立馬傳來噼里啪啦的座椅碰撞聲,在場信眾們接連起立,匆匆作禱。

詹恩表情未變:

「我正打算告訴你,泰爾斯,關於那個酒商的意外……」

「是啊,那是翡翠城的監獄,你的監獄,」泰爾斯冷笑諷刺道,「確實是該由你來告訴我。」

詹恩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

「我承認,那是我的屬下看管不力——不,那就是我的疏忽。」

泰爾斯挑眉:「只是疏忽?沒別的了?」

「節哀順變。」

「節哀尼——」

氣憤郁結的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好歹記住這是在神殿里。

「承輝明神,攜光聖日,女神恩旨無盡,落日照耀無邊,願佑我王國,護此城池,一如您曾眷顧海曼國王與雷吉娜王後,挽救無數生靈於戰火之……」

祭壇前,一位位祭司們從祭壇兩側步出,先後舉燭跟上,隨著主祭的唱和,有節奏地行禮祈禱,信眾們也跟隨開口,恭謹祈禱。

沒有人注意到,最尊貴的瞻仰台上,兩位公爵正在無聲對峙。

「卡奎雷警戒官跟我說,監獄是昨夜零時發現達戈里·摩斯身亡的,」在一遍遍的宗教吟唱中,泰爾斯瞥向身邊的詹恩,低聲開口,「但我的手下,昨夜也是在零時前後得到消息的——我還記得慶典的煙花。」

作勢祈禱的鳶尾花公爵睜開眼睛,目光有神。

「知道得這么快,看來你的星湖衛隊消息靈通啊。」

「恰恰相反,我知道我手下的能耐,」泰爾斯冷冷回應,「在人生地不熟的翡翠城,消息從監獄傳到我這兒,肯定已經滯後許久了:達戈里的死只會比零點更早,而且早很多。」

詹恩眼神一厲,沒有回答。

「但是監獄依然報告說是零點發現的,為什么呢?」

泰爾斯想起米蘭達他們的回報,眯眼質問:

「或者說,監獄方為什么要修改、謊報案發時間呢?」

謊報時間……

詹恩幽幽地望著祭壇前的一眾祭司,片刻之後,他微笑開口:

「具體的我不清楚。但我猜,他們修改案發的時間,是想掩蓋監獄自己的失職,放心,我會關照有關部門——」

「夠了。」

泰爾斯冷冷地打斷他:

「落日女神——字面意義的——在上,你就少扯點謊吧。」

南岸公爵目光一動,笑容不改:

「我不明白?」

王子搖搖頭:「三次。」

「什么三次?」

泰爾斯冷笑一聲:「昨夜的爭鋒宴上,我們談了很多東西,話題從每位客人的來歷概況,到翡翠城的過去與現狀。」

「但是唯獨有一件事,小花花,你卻有意無意,前前後後地提了足足三次。」

詹恩一開始還有些疑惑,但他很快想起了什么,瞳孔一縮!

神殿里,宗教吟唱漸漸低沉下去。

「沒錯,你提起了那個酒商,達戈里·摩斯,」公禱禮畢,泰爾斯抬起頭,緩緩坐下,一字一句地道,「整整三次。」

「可不是每個人都能讓我們的南岸守護公爵惦念那么久的——坐下吧,別再折磨後面的人了。」

詹恩表情嚴肅,無比庄重,但幾秒後,他還是緩緩落座。

於是整個神殿後方,這才響起窸窸窣窣的一片落座聲。

祭壇上,神殿主祭身前的燭台噌地一聲,火焰變成銀色。

在信眾的竊竊私語間,主祭大人沉穩地等祭司學徒們為自己戴上綉著落日徽記的祭儀手套,再接過副手的餐盤,將聖餐——精糧面包——撕成一片一片,庄重而熟練地在銀色燭火上一掠而過,奉到下一個祭司遞來的銀質餐盤上。

最尊貴的瞻仰台上,泰爾斯雖盯著主祭的動作,話語卻不離主題:

「甚至,在我昨夜追問要不要把摩斯放了的時候,你還急匆匆地拿米蘭達轉移話題,裝成一副被她變裝之後的美色迷倒的樣子。」

詹恩輕哼一聲:

「是么,我都不記得了。」

聖餐儀式開始,兩位教區副主祭走上前來,不卑不亢,將最早用落日神火烤過的兩片聖餐奉上銀盤,交給兩位公爵。

「沒關系,我幫你記著,而且不止這個。」

泰爾斯端起銀盤,拾起那一小片聖餐,咬進嘴里——味道真不如空明宮。

詹恩則庄嚴但自如地奉起聖餐,展示出比星湖公爵不知道正統了多少倍的禮儀,泰爾斯甚至懷疑他連嚼都沒嚼就吞下肚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王室宴會上,在安克·拜拉爾亮出那把來歷不明的短劍,為他們的土地問題喊冤之前,同樣是某位年輕有為的公爵,眼巴巴地湊上來,跟我絮叨起封臣的土地問題。」

泰爾斯眯起眼睛:

「所言映所思,這你總該記得了吧?」

詹恩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緊了緊。

「告訴我,詹恩大人,昨夜的爭鋒宴上,為什么要提起達戈里·摩斯呢?」

泰爾斯輕聲開口,話鋒卻犀利:

「除非你早在那時就心知肚明——摩斯已死,字里行間只是在試探我。」

詹恩輕輕站起來,微笑著將銀盤奉回給祭司:

「泰爾斯……」

但王子不管不顧,手中銀盤咚地一聲落到地上,將不少人嚇了一跳。

南岸公爵不得不歉意一笑,不辭辛勞拾起王子的餐盤,溫和地交給祭司,再回到座位。

「所以,小花花,你心里有鬼,卻還在早早知情的情況下,故作不知不動聲色地辦完了爭鋒宴,裝模作樣,全程向我隱瞞摩斯已死的消息。」

泰爾斯忍著話語里的不快:

「你甚至叮囑監獄的人掩蓋蹤跡,包括把案發時間改到零點,就為了不引起我的懷疑,從而蠱惑我相信:達戈里確確實實,死於普普通通的自殺或仇殺?」

詹恩深吸一口氣,微笑著回應每一個走過他身邊,向祭司奉回銀盤的信眾。

「為什么?」

泰爾斯緊緊咬著牙根:

「達戈里·摩斯,他到底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最後一個信眾回到座位,主祭大人的嚴肅表情松弛下來,笑著宣布聖餐儀式結束。

身份尊貴的信眾們這才齊齊一松,靜謐庄嚴的氛圍被打破,交談與問候聲此起彼伏。

「可笑。」

第一次,詹恩冷冷回擊泰爾斯:

「摩斯是個變節者,替我做事,卻借著我的資源,吃里扒外私吞本屬於我的錢。哪怕作為生意人,他也是個人渣,進入酒業以來坑蒙拐騙害人無數,本就死不足惜。」

趁著沒人注意,公爵狠狠剜了他一眼:

「而你上次跟他牽扯上關系,只是白白惹得一身污,又何必這么上心?」

「這不是我剛才的問題,」泰爾斯絲毫不吃他這一套,「我問的是:昨夜,你為什么要殺他?」

詹恩表情一變。

他猛地站起身,把幾個准備來向公爵問好的客人嚇了一跳。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鳶尾花公爵瞥了一眼泰爾斯,「跟我來。」

言罷,詹恩轉身離去,一路上都陰沉著臉,對於旁人的問候只是點頭,並不答話。

泰爾斯冷哼一聲,起立跟上,絲毫不懼。

這下,所有人都看出兩位公爵之間又出問題了。

面對兩種程度不一卻同樣糟糕的氣場,沒有人再敢上前搭話,就連惡魔雙胞胎都在交頭接耳中向後一縮,雙雙舉起手扇,翻出背面——「卡莎琪娜,添頭算上科恩;消災抵難,定能平安一生」。

神殿里的信眾們再度開始小心翼翼的竊竊私語,一片嘈雜中,隱約能聽見幾個模糊的字眼,什么「因妹成仇」、「內兄弟之誤」啊,什么「欺男霸女」、「北方野蠻人」啊之類的……

泰爾斯跟著詹恩走上神殿二層,後者推開一扇門,里面有一個看上去頗為私密尊貴的告解室——兩個相互以透聲板連通的木制小隔間,詹恩毫不猶豫地拉開其中一扇隔間的門。

泰爾斯皺起眉頭,扇走刺鼻的氣味——一個頭發稀疏,臉色紅潤,從上到下散發一副富態的落日祭司挺著大肚腩,舒服地坐在隔間里,有一下沒一下地含著手里的金屬軟管,吞雲吐霧。

「乍得維?」

正在抽煙的富態祭司大概五十來歲,聞言一驚睜眼,從告解室里蹦了起來,一頭撞上門板。

「啊,公爵大人!王子殿下!」

乍得維祭司疼得涕泗橫流,卻也顧不上許多,他神色慌張,手忙腳亂地把水煙壺塞進袍子里:

「我那個就是……正在准備待會兒的告解,需要進入絕對理性和平靜的狀態……」

但詹恩毫不客氣,一把將他揪出告解隔間:

「出去,守著門,別讓人靠近。」

乍得維抱著水煙壺一個趔趄,有些發懵:

「可是我一會兒還要給貴人們做告解……」

「從現在開始,你先後給南岸公爵和第二王子做告解,還不夠嗎?」詹恩冷冷道,「其他的人,讓他們去別的告解室。」

乍得維愣了好一會兒,他看了看詹恩,又看了看泰爾斯,最後看了看狹小的告解隔間,突然福至心靈,恍然大悟。

他不再緊張,而是抖了抖肚腩,大大方方地亮出水煙壺,邪惡一笑:

「可是嘛,公爵大人,落日女神可不會原諒我們弄虛作假噢,除非啊……」

泰爾斯眯起眼睛。

「出去,現在,乍得維,」但詹恩面色不變,只是語氣更冷:「落日女神就會原諒你和平托爾老夫人的好事兒,不讓她兒子知道,更不讓他為了亡父的名譽來找你作生死決斗。」

乍得維祭司瞬間石化。

「嗯?」詹恩挑挑眉毛。

下一秒,反應過來的乍得維祭司連滾帶爬地沖出房間,砰地一聲關上大門。

泰爾斯有些驚訝:

「那家伙,乍得維是祭司還是教士來著?誒,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他……」

但詹恩只是冷哼一聲,坐進一側的隔間里。

有來有往,於是泰爾斯也沒好氣地冷哼一聲,拉開另一個告解隔間的門,扇了扇煙味,坐進隔間里的一片黑暗中。

「現在可以講了——」

但泰爾斯話未說完,另一個隔間的人影就晃了晃。

只聽詹恩啪地一聲推開隔間門,再來到泰爾斯的隔間前,開門擠了進來。

「往邊上讓讓。」公爵冷冷道。

「喂!」

泰爾斯被詹恩擠到一邊,咬牙切齒:

「那邊不是有空位……」

「煙味兒。」詹恩目光不悅,言簡意賅。

泰爾斯一怔。

「抽煙的人,不應該再怕煙味了吧?」

「窮過的人,不應該再怕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