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薩琳失聲而笑,似乎忘卻了一點痛楚:「你是說,一口咬掉了某個老修士的鼻子,因為他喜歡在單獨告解時給女孩兒們『檢查身體』?」
乍得維面色一緊。
「你本該告訴伊爾夏加嬤嬤的,而不是直接用暴力……」
「哈!對!然後那個老虔婆就會去找當事姑娘!」
凱薩琳狠狠呸了一聲,疼痛讓她的語速加快:
「她苦口婆心『反正他也沒真做什么』『為了你好』『鬧大了,你的名聲也會毀掉』『丑聞會影響我們的預算』『救濟院關門了,孤兒們怎么辦?』之後再溫聲細語:只要那女孩兒改換口吻,承認說是誤會,老虔婆就申請把那老修士調走,還能給她一個修女選拔的內定名額……呃呃呃啊!」
凱薩琳痛叫出聲。
「很好,這枚取出來了,」當啷一聲,乍得維向泰爾斯點點頭,感謝他的努力,「院長嬤嬤她,她不是壞人,她,她已經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里保護我們……」
「保護?哈哈,」被束縛在石台上的凱薩琳渾身大汗,依舊諷刺地大笑,「然後院里的其他男修士們,無論是虧心裝傻還是不明真相,就一起義憤填膺『既然她是污蔑,為什么還要調走玻門修士?為什么她一鬧就有用,還有修女內定名額?就因為她是姑娘?以後壞女孩兒們效仿勒索怎么辦?無辜的人怎么辦?我們男修士的清白怎么辦,生而為男就活該被歧視嗎?』」
乍得維專心致志地挑著凱薩琳傷口里的刀片,但泰爾斯觀察到,他的眉頭不住顫抖。
「大家議論了好久,好久好久,再然後,那個睡你上鋪的姑娘就不再夜夜哭泣了,」也許是疼痛難忍,凱薩琳咬牙切齒,眼中冒火,「因為她tmd自殺了!操!這玩意兒敢再痛一點嗎!」
凱薩琳弓起背,幾乎要綳斷束縛帶,而泰爾斯不得不用盡全力,才能把她堪堪壓制在手術台上。
乍得維深吸一口氣,將另一枚刀片夾出來,帶出鮮血。
「所以,乍得維——啊啊啊——最有效的方法不是找什么嬤嬤舉報,」凱薩琳呻吟了一聲,「而是直接讓那老混蛋付出代價,讓他痛徹心扉,因為痛楚是他們唯一聽得懂的語言——操!」
又一枚刀片被扯出皮肉,乍得維休息了一會兒,用袖口擦了擦汗。
「不,小刀子,不。」
他看著兒時玩伴,一臉懊悔:
「落日神使瓜哈爾多有教:痛楚,若非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毫無意義。」
泰爾斯聞言蹙眉。
凱薩琳諷刺道:「又是那套『我要受苦成聖』的苦修歪理?」
「不!伊爾夏加嬤嬤教過我們,瓜哈爾多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們總是輕視和忽略,發生在他人身上的苦難與痛楚。」
乍得維痛心疾首地看著她:
「不僅僅是訴諸廉價的同情與感動,從而低估了他人所遭受痛楚的意義。」
「還包括迷失於快意的復仇與懲罰,進而高估了對他人施加痛楚的意義。」
泰爾斯聽得微微觸動。
「對我,也許是前者,對你,小刀子,大概是後者。」乍得維長聲嘆息。
凱薩琳沉默了。
「小刀子。」
乍得維站起身來,將用過一輪的工具扔進鐵盒。
「你,你真不該來這里的。」
乍得維搖搖頭,面露不忍。
凱薩琳呼吸加速。
「我不該來?」她不忿道,「如果不是我在血瓶幫里爬到高位,你和你的怪物們根本連這么個破地方都找不到!」
「但你承諾過的!」
乍得維咬牙道:
「當著伊爾夏加嬤嬤的墓和落日女神像的面,你對我說過,你絕不把外面的恩怨,不把幫派沖突和黑道仇殺帶到坑道里……」
他眼神復雜:
「然而現在看看你,當你滿身是血地出現……你知道這些孩子們,他們已經很苦了……」
幻刃哈哈大笑。
「開什么玩笑,乍得維,你真以為這里是什么世外桃源,畸形聖地,怪物樂園?你難道不也是跟我一樣,把外面的政治和恩怨帶進坑道里來了?」
乍得維一愣:
「什么?」
但凱薩琳不再理會他,而是看向泰爾斯。
「謝謝你,年輕人。」
泰爾斯猝不及防,只得微笑回應:「不客氣。」
可凱薩琳接下來的語氣卻有些低沉:
「不,我是說,謝謝你——呃啊——謝謝你收留了他。」
「誰?」泰爾斯蹙眉道。
凱薩琳笑了,但隨即又痛哼一聲,臉上的表情來回變幻。
「但你以為,我會認不出他嗎?」
幻刃痛苦地咳嗽一聲。
「即便他挑掉了刺青,換了發型,換了戰斗的方式,甚至連名字都改得面目全非……額……但我怎么會,怎么會認不出自己親手帶出來的,最得力的屬下?」
凱薩琳虛弱地看向坑道里的另一個方向:
「隨風之鬼?」
什么?
泰爾斯怔住了。
他忍著不去看凱薩琳所望的地方,但他知道,那是羅爾夫的方向。
「抱歉,我沒聽懂你在說什么。」他搖搖頭。
凱薩琳痛苦呻吟,隨即哼聲而笑。
「小子,得了,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羅爾夫和那個壞脾氣的懷亞都對你畢恭畢敬,至於乍得維,他剛剛叫你『大人』。」
泰爾斯抬起頭,看向正在清洗更換器具的乍得維,後者眉毛一動,不敢抬頭。
「好吧,他不願意跟我說話,這我能理解,但是……」
得到短暫休息的凱薩琳長嘆一聲:
「告訴我,這些年,羅爾夫他過得好嗎?」
羅爾夫過得好嗎?
泰爾斯想起他和羅爾夫在監牢里的相遇,不動聲色地望了幻刃一眼,沒有回答。
凱薩琳明白了什么,恍然而笑。
「所以,羅爾夫他們在那里出現,並不是巧合吧?包括他救了我的性命。」
她直直地盯著泰爾斯:
「是你,或者你的主子事先知道血瓶幫要出事,所以才提前派人去弗格的地盤卧底。而你就等在這里,等著他們把快掛掉的我抬回來,作為棋子——說吧,你們是誰的人?或者要利用我對付誰?」
泰爾斯微微蹙眉。
「血瓶幫?兄弟會?某個大商團?世仇?政敵?空明宮?抑或是那位從王都來的,蠻橫霸道、權勢熏天,一舉一動都把南岸領嚇得戰戰兢兢,把翡翠城壓得不敢喘氣的第二王子殿下?」
乍得維忍不住看了一眼王子。
泰爾斯為這句話沉默了很久。
蠻橫霸道。
權勢熏天。
把南岸領嚇得戰戰兢兢。
把翡翠城壓得不敢喘氣。
好吧,她說的那個家伙……
我怎么不認識?
「不,不不不,也許我還想簡單了,」凱薩琳努力思考,目光凝重,「血瓶幫近期的損失和混亂,也是你們一手造成的嗎?」
好吧。
看來腦補永無止境。
泰爾斯只得嘆了口氣:「不是。」
凱薩琳凝視了他很久,最終凄然一笑:
「罷了,就算是,也沒有意義了。就像乍得維說的,他人身上的痛苦……」
她搖搖頭。
泰爾斯看著她的樣子,表情復雜。
所以,這就是羅爾夫的前老大。
他豁出性命去拯救的人。
泰爾斯突然覺得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你們在倉庫里碰到的那個黑衣人,你認識吧,」想到這里,王子沉聲道,「他是誰?」
「一個仇家。」
「就這樣?」
「不然呢。」
「你知道凱文迪爾背叛了你,對吧?」泰爾斯嘆息道,「你也知道,他們想要你的命?」
躺在石台上的凱薩琳倏然睜眼。
「很好,她狀態好多了,至少不再掙扎了,你繼續跟她說話,保持平穩——你說什么?」端著器具盤子回來的乍得維反應過來,面色大變,「誰,誰要她的命?」
「沒關系,乍得維,」泰爾斯尷尬地笑笑,「我只是,只是在開玩笑。」
「真的?」
「繼續,乍得維。」凱薩琳冷冷道。
「但是……」
「做你的手術!」凱薩琳怒吼道。
乍得維微微一顫,低下頭去,繼續手術。
「所以呢,小子?你要把我送去空明宮……嘶啊……換取凱文迪爾的賞賜?」凱薩琳的目光帶著挑釁的意味。
泰爾斯望著她。
「不,但我想知道為什么。」
泰爾斯目光灼灼:「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或者說,你做岔了什么事,才讓空明宮的大人物下定決心,不惜冒著血瓶幫動盪大亂的風險,也要換掉你?」
取出一枚刀片的乍得維猛地抬頭,臉色煞白。
兩人雙雙瞥了他一眼,嚇得他繼續低頭。
凱薩琳笑了,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
「好啊,讓你背後的主子來見我,我就告訴他。」
泰爾斯一皺眉頭:「我的主子……」
「是個大人物,貴不可言,而我無緣得見?」凱薩琳冷笑道,「猜到了,但你知道,凱文迪爾家每次也是這么說的,大多數時候,我只能見到他的管家——直到我被他們拋棄,落到這步田地。」
凱薩琳眼中有恨,目光如刀:
「你家主子,管他是什么樣的大人物,跟三色鳶尾花有什么不一樣嗎?」
泰爾斯只覺得一陣頭疼。
他沉默下來,凱薩琳也沒有說話,而專注手術的乍得維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一時間,石台周邊只聽得見剪刀和鑷子的聲音,時不時夾雜著痛哼與呻吟。
「他沒有改名。」
泰爾斯突然開口,凱薩琳吃力地抬起頭來。
「特托只是個假名、代號,就像『隨風之鬼』,」泰爾斯有些感慨,「事實上,從過去到現在,他還叫同一個名字。」
「米迪拉·羅爾夫。」
凱薩琳微微一怔。
但她隨即冷笑一聲:
「看來,羅爾夫跟上了更厲害的主人。」
「錯了,我不是他的主人,沒有人是。」泰爾斯沉聲道。
「看上去可不是這樣。」凱薩琳不屑搖頭。
「好吧,羅爾夫確實是去弗格的地盤上打探消息的,」泰爾斯轉向羅爾夫的角落,後者目光復雜地望著這邊,「但事實上,我不知道那兒會發生什么,也不知道你會去,更不知道你將被自己人背叛,一敗塗地。」
凱薩琳悶哼一聲,恨恨咬牙。
「所以,我就更沒有命令他去救你,恰恰相反,我囑托過他,一切以自身安全為重,至於其他,情報也好,利益也罷,都不重要。」
凱薩琳目光一動。
泰爾斯嘆了口氣:
「但他依舊這么做了,依舊選擇冒險沖出去救你,即便羅爾夫知道,面對那么多敵人,包括那個黑衣人,他毫無勝算。」
凱薩琳冷哼一聲,一言不發。
但她的眉毛越來越緊。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是舊誼難忘還是報答恩情,抑或就是純粹的正義感作祟,還是就一時沖動……」
【你願意為我而死嗎?】
「也許都不是,」凱薩琳突然開口,語氣急促,「他可能只是,只是,只是覺得我會對你有用,畢竟他曾經了解血瓶幫。」
泰爾斯默默看著眼前窮途末路的幻刃,笑了。
「也許吧。但其實我想說,這樣也不錯,」泰爾斯笑容明亮,「因為我相信,在那一刻,羅爾夫做出了他自己的選擇。」
「而非其他人的。」
乍得維再度拔出一枚刀片,激得凱薩琳目光一顫。
泰爾斯抬起頭,望著黑漆漆的坑道:
「就是他搭檔嘛,哈,可能會想揍他。」
凱薩琳閉上了眼睛。
「當然,至於他這么做值不值得嘛……」
泰爾斯輕笑著搖了搖頭。
「嘛,不是我能置喙的。」
當啷。
又一枚帶血的刀片落入鐵盤。
「年輕人,你背後其實沒有主子,對么?」
泰爾斯蹙起眉頭。
這次,凱薩琳的聲音格外疲憊。
「而你的年紀……啊,我懂了,因為你就是他。」
凱薩琳抬起眼皮,氣息虛弱。
「那個讓翡翠城恐懼,令詹恩·凱文迪爾忌憚的大人物,」她望向泰爾斯的眼神慢慢變了,一如她不知不覺改換的語氣。「只有您,才能這么特別,這么灑脫,這么豁達,因為這是你生來就有的特權。」
「特權?」泰爾斯一陣疑惑。
凱薩琳緊閉雙眼,笑容苦澀。
「因為他人的忠誠和情誼,對您這樣的人物而言,只是理所應當的祖傳之物,俯拾皆是,信手拈來。」
「跟我們這些臭水溝里長大,靠著彼此廝殺才能活下來的螻蟻,不一樣。」
泰爾斯一陣愕然。
他人的忠誠……
理所應當的祖傳之物……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的星湖衛隊。
想起當他們向自己鞠躬行禮,口稱殿下的時候。
但在那一剎,他看著嘴唇顫動的凱薩琳,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開始理解羅爾夫的舉動了。
「你,大人,您能行行好,替我轉告他嗎?」
泰爾斯抬起頭。
只見凱薩琳默默地望著漆黑的坑道頂。
「羅爾夫不願意跟我說話,但是,但是,」凱薩琳一臉疲憊,「那天,那天我沒有讓他去紅坊街送死。」
紅坊街。
泰爾斯沉默了。
「我只是……那是……意外。」
當啷。
又一枚刀片,混雜著血肉落進鐵盤。
但凱薩琳只是微微蹙眉。
幾秒之後,泰爾斯嘆息一聲。
「你知道嗎,他並非不願意跟你說話。」
凱薩琳眼神一動。
「事實上,他已經對你說話了,只是你還沒學會聆聽。」
泰爾斯輕聲道:
「就像以前一樣。」
重傷的幻刃不由得一怔。
泰爾斯笑著搖搖頭,重新緊了緊束縛帶。
幾分鍾的時間里,石台前後一片寂靜。
「洛桑。」
凱薩琳的聲音傳來,讓泰爾斯疑惑抬頭:
「什么?」
幻刃表情灰暗,語氣虛弱無力。
「您問起的那個黑衣人,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她面露恐懼,「但十幾年前,從特恩布爾老大開始,我們都叫他——洛桑二世。」
泰爾斯心思一動:
「洛桑?二世?」
這個外號很奇怪,就像「隕星者二世」,但是……
凱薩琳雙目出神:
「他是曾經的特恩布爾幫主最信任的保鏢,最凶悍的打手,最鋒利的劍刃,最可怕的殺手,專門為特恩布爾清理叛徒和異已,摧毀敵人和對手。」
「血瓶幫里的最強極境。」
保鏢,打手,劍刃,殺手……
最強極境。
泰爾斯聽得逐漸蹙眉:
「這個洛桑,他什么來歷?」
凱薩琳吃力地搖了搖頭。
「除了特恩布爾本人,幫里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我猜,這是特恩布爾故意的,以維持洛桑的神秘莫測,震懾我們這些盤踞各方,桀驁不馴的異能者老大們,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他應該死了才對啊!」
凱薩琳的語氣惶恐起來:
「我一直以為,以為洛桑,還有特恩布爾幫主,以為他們在十幾年前的那個雨夜,就已經死在了廢屋……」
泰爾斯微微色變。
「死在了……」
那一刻,凱薩琳臉上露出深深的恐懼:
「……黑劍的手上。」
當啷。
乍得維終於將最後一枚刀片取出,滿頭大汗地癱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