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過去的海【中】(2 / 2)

景宏圖也學著他的樣子,看著天花板:「其實你這種『我不是我理想中的聖人所以我很羞恥』的心態,也不算太壞。每一次科技浪潮,都有老人被拋下了。一幾年的時候? 我還算是共和國第一批智能手機的使用者。我很慶幸自己趕上了這一波浪潮哩。然後二幾年,我就在家族的團圓飯上,看到我一個位高權重的叔叔被親孫女指點使用智能手機? 結果手發顫連解鎖都做不到。我一向不喜歡家里那邊的親戚? 所以當時我就在想——哈? 他也有今天。」

但是,景宏圖也沒有笑。

「然後,我叔叔就很生氣的說? 這玩意一點也不好用? 老人家怎么搭公交喲——他從來沒有坐過公共交通,也有秘書、助理幫他打理一切。他聽說過一般人用手機搭公交。沒人提醒的話,他也想不起『老人會有專門的乘車卡』這件事。他絕對不會因為『不會用智能手機』感覺到不方便。」

「但是其他學不會的老人呢?整個社會都在朝著『智能化時代』發展。但總有人被拋下。」

「我年輕的時候? 也有個戲言嘛。『那誰誰真偉大? 就是沒玩過大哥大』……你可能都不知道『大哥大』是什么了。一種過去的科技產品吧。這種事在最近一百年就變得常見了起來。科技發展的周期? 已經小於人的生命周期了。過去幾千年里? 人類不會遇到『無法適應科技』這種事。只有最近幾十年才有這種現象。傳統的道德不適應這種事了。」

老人再次拍了拍向山的肩膀:「但是你比大多數科技公司的人都要善良了。這也不錯了。真的。只是? 正常人都應該看到你為其他百分之七十的人類提供了漫長的壽命、健康的身體、光明的未來。這功德無量啊。」

向山沒有說話。

「還記得二幾年的時候……啊? 就是你接任羅摩研發部門負責人之前,我對你說的話嗎?」景宏圖忽然說道。

「啊?哦,記得。」

「肯定沒記牢。我當時說啊,『革故鼎新的事情,又哪有完全白白凈凈、一個墨點子都不沾的?』如果你真的要吹毛求疵的苛求自己? 就好好想想這句話。況且你也不應該被困在這上面——道德把你馴化成了溫馴的家畜? 又怎么革去故舊呢?」

向山的眼鏡快速給出提示:「啊? 尼采啊……」

「對? 他說過類似的話。怎么了?不喜歡么?你公司的名字還和他有一點點聯系呢。」

「啊,這個吧。我這個是純粹技術層面的超人類主義……畢竟是和nazi思潮有聯系的人。」向山搖搖頭,「沒什么好感。」

「對? 你是一個技術主義者、理性主義者。你在大學的公開講座我也看了。你很推崇理性。」景宏圖點了點頭:「但這對你算是一劑精神上的猛葯。尼采的一些觀點不對,他的哲學也確實是最容易被誤用的東西。但疫苗也是有害的抗原吧?是也不是?」

景宏圖想要從地上站起來,但有些費勁。向山急忙將老人攙了起來。

「行了,你跟我來吧。我想送你一點東西。」景宏圖朝書房走著,一面絮絮叨叨:「尼采是最容易被誤用東西了。他很主張積極的改造自我,『對一切重新估值』。他其實是在探索『幸福的生活下去』的道路——在科學上,一種錯誤的探索也是有價值的不是?我們的最終理想是『人的自由聯合』,是『每個人的自由與一切人的自由』跟他不同。但是它可以作為一種他山之石,一種補充。你沉湎於古老的道德,想要當個完美的人,就該下一點這個猛葯。」

「你已經是站立在歷史潮頭的人了,你將來還會面對很多歷史無法給你『已知答案』的問題。你不應該被自己的軟弱所擊垮。」

景宏圖從熟練的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老人的書架很大。向山已經很少看書了。對他來說,最先進的知識不是在自己的項目里,就是在朋友們的腦子里。但景宏圖的書記載的卻是另一種東西。

「看看吧。不當哲學書看,也可以當文學書看。」景宏圖如此說道。然後,他猶豫了一下,又抽出了一本書。

《罪與罰》,陀思妥耶夫斯基著。

「還是把這本書也一並給你吧,免得你理解歪了,走了錯路。」景宏圖說道:「這本小說就是尼采哲學錯用、惡用的結果。另外,你也要注意一下與『超人思想』對沖的另一種思潮。」

窮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被社會與生活壓到了極限,他不想要任人宰割,想要成為「強者」,想要跨越過去的道德,成為「超人」。而他選擇的「蛻變」途徑,是殺死一個心狠手辣的高利貸者。但是,殺了高利貸者連同她無辜的家人之後,拉斯柯爾尼科夫卻被良心的責罰所煎熬。他最後受到傳統的宗教感召,去警察局自首,並重獲新生。

景宏圖撫摸書的封面:「與這種過激思潮對沖的,正是『傳統』與『文化』。你好像很討厭這種東西?對,我也很討厭。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認,它們一定程度上可以對沖掉極端思潮的風險。我並不否定你改良文化的志向。我也不擔心你會在這個方面犯錯誤——格拉納特女士還在與你並肩作戰吧。但是,從其他角度思考問題。你以前做得到,現在也不要丟了這本事。」

「然後……對,還有這本。」

向山看了看手上那堆書里最上面的一本:「《人性中的善良天使》?」

「一個合眾國保守派的的教授寫的。」景宏圖嘆息:「真正的進步主義者不會向人們提出任何道德上的要求,例如你們應該彼此互愛呀,你們要有自我犧牲的精神啦——不會。那是發動宗教聖戰的狂信徒。他們的世界才是充滿愛與犧牲的。想要解放人類的人,不是為了轉生於天國自我犧牲。我們選擇自我犧牲,是因為客觀條件下這就是最合適的道路,是他們的自我價值實現。他們與大眾站在一起,不是因為大眾是『弱者』,不是出於道德的同情,而是因為他們認為大眾是更進步的階級,是『沒有覺醒的強者』。」

「當然,他們之所以不顧一切的推動進步,也是因為……他們會看到人性上那看不到底的深淵。舊道德構建的舊社會在他們眼中並不會溫情脈脈,而是殘忍的。不進步的話就沒有光明。」

「保守主義者則不然。他們眼中,現在的世界已經足夠好了。或許從個人生命的長度來看,人類文明有起伏。但是從歷史的總體來看,人類是在進步的。人性之中有善良的天使,哪一個時代都有善良、愛與光明。所以他們不會像進步主義者那樣急於前往未來。他們有溫情脈脈的過去。」

向山有些懵:「這是叫我……不要太快?」

「不是。」景宏圖搖搖頭:「你做得真的很好,比我想象中更好。但是我也知道,你以後會遇到更多得考驗。但你在面對關於人性與歷史的抉擇時,不妨想想這些觀點。你看得到自己心里的深淵,看得到旁人的痛苦。但是,你不妨試圖相信,深淵之上是有那么一點點善良天使的。保持樂觀,你要保持樂觀啊,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