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450)(1 / 2)

第四百五十章·解心結緹帥夜訪·紓困局債主登門

第四百五十章·解心結緹帥夜訪·紓困局債主登門

弦月如鉤,銀光瀉地。

竹籬參差,圈圍著數叢

「誒,多久了,還沒到侯府?這是走的哪條路?這么大一股子臭味!」

沒聽到回答,馬車卻已然停下,曹鼎掀開車簾便要喝罵:「啞巴了你……」

後面的話曹鼎不覺咽了下去,只見車邊十余個衣衫襤褸,惡形惡狀的乞丐正團團圍了上來。

「你們是誰?你們可花畦,雖處早春,籬內已見青青綠草,吐蕊芳卉。

花圃間的卵石小徑上,兩個人影默默對立,氣氛凝重。

丁壽神情與園內盎然春意截然不符,如罩寒霜,冷冷凝睇攔在身前的白衣人影。

「你當真不讓?」丁壽寒聲喝道。

白少川長身玉立,只是噙笑搖首。

丁壽面沉似水:「你自認攔得住我?」

白少川輕輕嘆了口氣:「或許不能,但丁兄夤夜登門,執意要帶人去,在下唯有舍命奉陪。」

丁壽寒眸一凝,「你要以命相搏?」

「劉公有令,白某只要一息尚存,斷不會違背。」白少川淡淡道:「拳腳無眼,奉勸丁兄出手時也勿留余地。」

話不投機,多說無益,丁壽垂手佇立,身如山峙淵渟,衣袂無風自起。

白少川折扇舒展,亘於胸前,白袍鼓盪,獵獵生風。

「白大哥!」郭彩雲忽然推門而出,望向白少川的目光中滿是擔憂掛懷。

「彩雲,回去。」白少川轉眸喝道。

丁壽冷眸如電,斜乜一眼郭彩雲,冷笑道:「白老三,丁某人的媳婦兒一個屋檐下和你住了一年多,我可沒說過半個『不』字兒……」

「你……胡亂說些什么!」郭彩雲又羞又惱,紅透秀頸,急聲道:「白大哥,休聽他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你那兩個姐姐都是人證,可要我帶來對質?」丁壽吊著眼睛譏誚道:「還是要我將當日前因後果來說個明白?」

「你……」丁壽的無賴放誕郭彩雲曾親身領教,保不齊真能說出當日姐妹三人的狼狽情形,既羞於解釋又怕白少川誤會而看輕自己,破雲燕左右為難,淚珠已在眼眶中打轉。

「丁兄,欺負女子非丈夫所為。」白少川一向平靜的聲音中帶了幾分恚意。

「丁某小人一個,不勞白兄煩心。」二爺倒是理直氣壯,隨即卻又話鋒一轉,「不過么……」

丁壽緩了緩語氣道:「容我將那不成器的義女帶走,咱兄弟的事便算兩清,如何?」

迎著丁壽一瞬不瞬的目光,白少川終於微微點頭。

丁壽才露喜色,又聞白少川道:「只要丁兄有劉公手令,白某悉聽尊便。」

這不和沒說一樣么,老太監說一不二,要是能輕易吐口,二爺還會來找你!丁壽立時垮了臉,顰眉道:「白兄,丁某屬實不願與你為敵。」

「白某亦然。」

「可今日卻不得不動手,」丁壽笑容苦澀,「玉姐兒無狀,合該嚴懲,但其母掛念骨肉,如今形銷骨立,命在旦夕,若再不見女兒,怕是性命堪憂,白兄也為人子女,當曉父母恩重,情非得已。」

丁壽曉之以情,白少川面色卻無毫無變化,只是靜佇不語,攔在路前的身形也未稍移半步。

「罷罷罷,丁某告辭。」碰到這么塊木頭,今日二爺認栽了,瞧這意思,如果強行帶人,白老三真能和自己玩命,盡管白少川與他之間若即若離,但好歹相交一場,丁壽不想傷他性命,當然更不想被他傷了自己,思來想去,也只有向老太監低頭服軟這一條路了。

才部堂,您老與眾將士的仇怨丁某只有另覓他法來報了,丁壽仰天長嘆,扭身便走。

「且慢。」白少川突然開口,沉聲道:「人——你帶走吧。」

「當真?!」丁壽訝然回首,他素知白少川對劉瑾惟命是從,適才還不惜拼命阻止自己,何以轉變如此之快,「你不怕劉公怪罪?」

「劉公那里白某自會交待,人在東廂,你自去吧。」白少川側身讓開道路。

「白兄,你……」丁壽踟躕不前。

「快走,遲了小心某會改變主意。」白少川竟有心開了個半真半假的玩笑。

凝視一反常態的白少川片刻,丁壽一言不發,閃身投向東廂。

「白大哥……」郭彩雲沖至白少川身側,張口欲言。

白少川舉手止住她的話頭,舉頭望向天邊新月,幽幽一嘆,不知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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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黃的燈光吞吐搖曳,周玉潔倚著床欄,垂首低泣。

燈光驟然一暗,周玉潔驚惶抬首,看清來人頓時驚呼一聲:「大……爹爹!」

丁壽端量著這個自己才認下不久的義女,春山含怨,秋水凝愁,面本艷光四射的俏麗嬌容籠罩著一層陰霾,黯淡無華,薄薄櫻唇蒼白如紙,胸前衣襟更是被淚水浸染,濕了一片。

玉人憔悴如斯,丁壽的滿腔怒火一時竟發作不得,只是恨恨一嘆,「你做的好事!」

周玉潔自床上起身,默默跪倒,啜泣道:「玉潔自知罪孽深重,心中唯有母親牽掛不下,但求……爹爹妥善照顧,女

兒便赴陰曹,也當瞑目。」

丁壽哼了一聲,「你卻瞑目了,可是也想拖著你娘陪葬!」

周玉潔大吃一驚,慌忙間稱呼又亂:「大人何出此言?莫非那劉瑾要株連大獄?」

「閉嘴!」丁壽甩手將一物丟到周玉潔身前,「你自己看吧。」

周玉潔定睛看是一幅白色絹帕,上面斑斑點點,仿佛一瓣瓣暈染桃花,孤涼凄美,「這是……」

「這是你母親血淚交織而成,自那日你被帶走後,你娘茶飯不思,日夜哭泣,如今人已憔悴不堪,淚盡滴血……」

「娘——,女兒不孝!」周玉潔長聲悲嘶,心中百般懊惱,萬千悔恨,匯聚一處,只覺愧不為人,合身向床頭撞去。

周玉潔身子才一動,丁壽已搶在她身前,單手扣住香肩,輕輕一扳,將嬌軀甩了出去。

「大人休攔,妾身禍害生父,累及娘親,實是豚犬不如,不當人子,合該一死!」周玉潔不顧身上疼痛,悲聲疾呼道。

「你一死了之,教你娘如何獨活!她已然為你去了大半條性命,難道連剩下的半條你也要拿去不成!」丁壽戟指怒喝。

當頭棒喝,周玉潔果然被唬得愣愣怔怔,伏地惶惶流淚道:「女兒千錯萬錯,但求爹爹做主,脫此困厄,大恩大德,女兒永志不忘。」

「自家人這些虛話就不必提了,本來今夜就想帶你離去,只是……」丁壽不理周玉潔聞言後妙目中透出的祈盼希冀,反而將頭轉向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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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之中,白少川負手獨立,月色之下,白衣勝雪,容華似水。

見丁壽孤身緩步而出,白少川微露訝異,「你不帶她走?」

丁壽搖頭。

「怕我食言?」白少川輕輕揚眉。

「怕你履諾。」丁壽道。

「哦?這便奇了,難道你今夜來此不是為了將人帶走?」白少川眼角瞥向東廂。

「本來是,而今——改主意了。」丁壽道。

「為何?」白少川問。

丁壽不答,看向白少川的目光中卻有幾分不言自明的味道。

白少川驀地失笑,「今夜侯府夜宴,吃得如何?」

「不好,所以不介意再吃一次。」丁壽毫不驚訝自己行蹤被對方掌握,只是干脆提出要求:「你這里可有酒菜?」

「有。」白少川唇角一抹:「我來下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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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方桌,羅陳著四個碟子,一碟色澤金黃的攤蛋,一碟陳年火腿,一碟鹵豆腐干,一碟筍片炒肉,另有一盆菌湯,菜式簡單,香氣撲鼻,足教人食指大動。

丁壽看向對面才換了一身衣服的白少川,笑道:「都說君子遠庖廚,你這翩翩公子卻熟諳廚藝,不怕惹人恥笑?」

整襟入座,白少川淡然道:「整日與你這小人為伍,怕是想做君子亦不可得。」

「怨我?」丁壽微愕,隨即展顏,「我認就是。」

郭彩雲款步上前,將一壺燙得滾熱的黃酒置在桌上,丁壽上下掃視她一番,「飛雲她們還憂心你過得不好,看來杞人憂天了,有白兄相伴,衣食無憂,身心俱暢,這燕子遲早要變成『鴨子』。」

郭彩雲曉得他所指何事,雙頰酡紅,飛眼瞟向白少川,「白大哥,我先下去了。」

白少川輕輕點頭,郭彩雲立即匆匆而下,生怕丁壽再說出什么。

「這妮子,連話也不與我這當家的說上半句,真是有欠家法管教。」丁壽大搖其頭,狀甚不滿。

「府上若真是家法嚴厲,丁兄此刻也不會身陷進退兩難之境。」白少川替丁壽斟酒,悠悠道。

「你別光取笑,可有什么好主意?」丁壽沒好氣道。

「公公常贊丁兄心思靈透,想必心中早有定計。」白少川指如蘭花端起酒盞,微微笑道。

「朝中物議洶洶,按舊例我本該上表陳狀,陛下對我雖有不滿,但也不會真個降罪,最多申飭一番罷了,可我也不能白受這等委屈,那些鼓唇弄舌的大頭巾們來勢雖猛,不過是一些科道言官,我總不能連背後指使之人是哪個都未搞清便偃旗息鼓吧!」丁壽捶桌惱道。

「況且一遭示弱,對方以為丁兄軟弱可欺,非但不會收斂,反而會變本加厲。」白少川接口道。

丁壽點頭,「衣衛乃陛下利刃,絕不可收斂鋒芒,認慫是不成了,可這褃節兒上若由這些蒼蠅圍在耳邊轉悠,我府里人拖不起不說,尋那幕後之人卻也不易。」

丁壽眼中厲芒閃動,恨聲道:「我准備找一只雞,殺給那些胡亂聒噪的猴子們看。」

「言官風聞言事,無可厚非。」白少川轉動著手中白瓷酒杯,「這只雞不好殺,官位高的通曉保身之道,你殺不得。」

「官職不能太低,否則鎮不住場子。」丁壽道。

「科道言官,位卑權重,丁兄若一石激起千層浪,惹得他們兔死狐悲,同仇敵愾,這事就更不好收場了。」白少川提醒道。

「我也無意去踩這些耍嘴皮子的窮酸尾巴,得踅摸一個品級不高不低,大頭巾們會感同身受,又不至犯了眾怒的人來……」丁壽連著幾杯酒下肚,侃侃而談。

白少川眉宇舒展:「丁

兄已然有了人選?」

「眼下還真有一個倒霉蛋。」丁壽招手,白少川微微皺眉,他對丁壽這藏頭露尾的做派很是不慣,但依舊將耳朵側了過去。

湊近精致靈巧如白玉雕琢的耳垂,丁壽輕輕吐出一個名字,白少川微微頷首,「人選倒是不錯,由頭呢?」

丁壽陰笑:「送上門的,只是勞煩白兄與劉公那里打聲招呼,丁某又要跋扈了。」

「好吧。」白少川應允。

丁壽又道:「丁某還有一事,要請托白兄。」

白少川劍眉輕攢,「丁兄今夜要求不嫌太多么?」

「反正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張嘴求人一次和一百次都沒什么區別。」丁壽的確想得開。

「從曹祖那件事看,劉公公對壽寧、建昌二位侯爺,應是在東廠時便伏了眼線……」

白少川打斷道:「丁兄慎言,公公絕無窺伺皇親之舉。」

「那便換個說辭,多有關注如何,」只要能辦成事,二爺從不拘泥細節,「想來那些暗樁尚在白兄掌握之中,打探些消息該不成問題吧……」

丁壽素知白少川在劉瑾手下干的差事,這類濕活兒問他准沒錯。

白少川不忙回答,俊目斜飛,乜視丁壽,輕聲道:「那要看丁兄想知道些什么?」

丁壽『嗤』地一笑,「丁某想知道,二位侯爺府上,究竟哪塊板子最易撬開?」

白少川並不急著應承,只是報以玩味一笑:「緹騎人才濟濟,此等小事當不必求助白某……」

「不瞞白兄,我懷疑衣衛內有白蓮教的探子,」迎著白少川錯愕的目光,丁壽苦笑嘆了口氣,「挖二侯的把柄,傳到太後耳朵里非同小可,我實在不放心讓手下緹騎去做,放眼京城,除了劉公公,也只有白兄可令丁某心安了。」

白少川輕『哦』了一聲,「蒙丁兄信重,白某受寵若驚。」

「這算是應下了?」丁壽探詢道。

「劉公公賭約,是要丁兄獨當一面,自行解決……」見丁壽面皮發緊,白少川粲然一笑,「如今法子皆出丁兄謀劃,是成是敗也與在下無關,白某不過上添花,當不算壞了規矩……」

丁壽會心一笑,舉杯道:「白兄,請酒!」

不多時一壺酒已被二人喝得涓滴不剩,丁壽搖搖空空如也的酒壺,皺眉道:「酒盡興仍高,再來一壺。」

白少川瑩白如玉的臉頰上亦添了兩片暈紅,搖首道:「酒多傷身,丁兄還是請回吧。」

「酒逢知己千杯少,既然找對了人,何妨就這么一直飲下去。」面對主人的逐客令,酒興正濃的丁壽不以為然。

「酒再多也有盡時,正如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趁著清醒時盡歡而散,總好過酒醉失態,彼此生厭。」白少川淡淡道。

「白老三好生掃興,罷了,便依你之言,待來日丁某作東,絕不會如你般小氣……」

丁壽振衣而起,搖搖晃晃向門外走去,「你只需記得,丁某壺中,永遠為你留著一杯酒,只要你想喝,隨時恭候……」

白少川沒有起身相送,只是凝視著手中空空酒盞,神色間浮起幾分莫名悵惘,「天道經變易,人心更無常,便是有一樣的人,一樣的酒,恐再也拾不回今夜的心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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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府,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