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6日

（1）雪晨聞喜

2037年1月12日，8：00天海市市政府大道

這是一個深冬的早晨，天上順著微風落下細蒙蒙的雨絲。毛毛細雨中還夾著

一片片雪花，稀稀落落地向大地飄灑著。

寬闊的市政府大道是一條八車道東西向的長街，巍峨壯觀的市政府大廈就坐

落於它的中間。這時候的雪下得並不大，旋轉飄落的雪花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

經消失得無蹤無影，昨夜的殘雪在路上被通行的人和車碾成灰色的冰渣，還很難

堆積起來。只在大道的兩側，光禿禿的柳樹枝上點綴著零星的白色落雪，這些閃

著光的白點無聲地襯托出這個冬日的寒冷，訴說著這個城市和這個國家正在發生

的故事。

人類歷史已經發展了幾千年，和平和混亂一直在交替進行，人們已經習慣了

安寧有序的生活，卻沒有發現危機正在悄悄累積。當拐點到來的時候，劇變的發

生可能會非常突兀而迅速。社會的病灶一直就存在，頑疾的爆發也早有預兆，矛

盾累積到一定程度，既往的平衡就會被打破，更要命的是預先暴露的問題往往被

人們安逸的生活慣性和統治者故意的淡化所掩蓋，大變革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發生

了。

社會、經濟、政治，還有人民的生活，表面看上去似乎一片祥和。實際上，

卻已是被一塊破布遮住的爛谷堆，直到谷倉內第一只肥大的蛆招搖地爬到破布之

上時，人們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但，一切都為時已晚，質變已經產生，且不再

可逆。一個節點性質的事件的到來，宣告了以往安定生活的結束，局勢的蛻變速

度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一連串必然或偶然發生的事件突然就改變了這個世界，以

及每個人的生活。

剛剛過去的2036年，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是一個不平常的年份。人們剛經歷

了那場後來被證實死亡人數達到2000萬的大瘟疫，馬上又迎來了全球經濟萎縮帶

來的失業潮和通貨膨脹，接著，大洪水和糧食危機接踵而至。但，這些還不是最

糟的，更大的危機終於如期爆發了。動盪從歷史小說中悄然就跳到了現實生活里，

一切好像都是這么自然，自然到甚至感覺不到這里存在著任何時間罅隙，遷躍在

一夜之間就發生了，仿佛每個人都早就知道這就應該會發生似的。

一個曾經的謠言，其實是預言，現在如期而至了。

隨著全球政治經濟秩序被打破，世界的權力版圖開始重構，米納共和國長期

積累的一系列矛盾，也集中顯現出來。經過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在有生之年，我

居然看到了我的祖國，看似強大無比的米納共和國終於分崩離析了。一年多前，

米納東南部的兩個行省共同宣布獨立，組建了東南聯邦共和國，首都定於原洛南

行省省會，海濱城市天海市。

吳軒是一個在首都市政府任職，過著朝九晚五、一成不變生活的公務員。他

租住的公寓離單位不遠，從家里出發到上班目的地大約走路也就半小時左右，所

以他就把車停在了單位停車場，平時上下班都是步行。

吳軒出門時忘了帶傘，還好雪不大。在人行道邊，他盡量靠近旁邊的樓房，

躲在屋檐下，迎著北風和飄雪走在上班路上。他縮著脖子，伸手拉了拉毛線織成

的帽子，又扯住厚重的庄藍色呢子大衣毛領，努力讓外衣裹緊些，好不讓冰冷的

雪片鑽進內襟。

他不緊不慢地一邊走著，一邊自顧想著心事。

幾年前，吳軒畢業於米納著名的襄南政法大學政治系。那時，他的舅公蔣傑

還在洛南行省省政府經濟督查局工作，握有一些實權，頗具政治能量。通過舅公

的行走，他被分配到省城天海市市政府秘書處工作。

吳軒待人有禮，處事穩重干練，又有一手好筆頭，在秘書處鶴立雞群，頗受

領導賞識。更重要的是他的舅公蔣傑還在省里身居要職，讓他有了一定的政治資

源，這讓他成了單位里的新星紅人。不到半年，就被調到了秘書處最吃香的機要

秘書科任職，這是一個專門為市政府領導起草機要文件、管理機要檔案的要害位

置。原來的機要秘書科科長馬上要退休了，蔣傑把吳軒調到這個崗位本來就是奔

著科長位置去的，事情都正常發展的話，他應會很快就得到升遷機會。但計劃雖

好，卻難遂人願，在吳軒正式上班的第二年，蔣傑因車禍去世了，在只講政治資

源的米納共和國，這也就意味著吳軒失去了政治背景，本來正處於上升期的仕途

就這樣戛然而止了。無論吳軒工作如何勤勤懇懇，能力如何突出，卻總是一名小

科員。

東南聯邦脫離米納共和國宣布獨立後

，天海市從洛南行省省會變成了新共和

國的首都，政府內部也進行了人事大洗牌。各路人馬紛紛粉墨登場，蠅營狗苟，

無所不用其極，拼命竊取著有限的資源來上位。洛南省天海市政府秘書處改為了

首都秘書處，一些走了關系使了錢的同事紛紛升官或調走。看不得阿諛奉承、投

機取巧勾當的吳軒，留在了秘書處，仍然做了一名機要秘書。

在這動盪的局勢下，民生維艱。作為政府公務員，雖然看不到上升的路徑，

但吳軒的經濟狀況還算不錯，生活也過得比較體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平淡的

日子波瀾不驚。他看著這短短幾年間發生的一切，就像在看一個故事、一部電視

劇、一場電影，而自己是個第三者，一切仿佛都和他絲毫不相干。但最近以來，

北方傳來越來越頻繁的隆隆炮聲，實實在在地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實在發生的。

動盪就發生在他的生活中，大變革實實在在地改變了這個國家的每個人。

和平時，社會秩序井井有條，但一些看上去無關緊要的基礎動搖後，一切都

在快速裂變，沒人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每個人對後來發生的各種意外卻又不

會有所驚奇，他們很快就會習慣失序下的常態。社會秩序在重建，人們的心理也

在讓步中組合成新平衡。吳軒思考著這一切，恍如隔世，細思之下，也不驚訝。

這個寒冷漫長的冬季，什么時候能過去呢，動盪的歲月什么時候有個頭？生

活，依然要努力去面對。在這個亂世中，面包和牛奶才是生存的基礎，只有活下

來才是最重要的。

走到市政府大樓不遠處的拐角處時，街邊報亭聚集的一群人，用喜慶的喧鬧

打破了籠罩在吳軒心中的愁緒，他停下腳步駐足觀望。本來在這樣寒冷的日子里，

如果沒有什么緊要事，人們寧願一整天關在家里，也不願意出戶。他們聚集在街

頭歡歌笑語，應該是前線有捷報傳來了。

幾天前，共和國軍隊和米納東部軍團在天海北部的常山縣附近各自屯兵對峙，

大戰一觸即發，若真是喜訊，肯定和這個有關。

只見一名老者拿著一份報紙站在人群中間，用顫抖的壓抑不住喜悅的語調朗

讀著，人群忽而發出歡快的笑聲，忽而寧靜地聽著老者低沉的誦讀，忽而嘰嘰喳

喳地議論。人們無不歡欣鼓舞。

「田樞浪上校率領的北路第五軍機械化十二團在巫縣外奇襲敵軍，成功插入

腹地，阻擊了敵人三個主力裝甲旅，以少勝多，打斷了敵軍補給線。這次勝利的

意義是贏得了常山縣合圍的寶貴時間，是這次大捷的關鍵所在！」老者向周圍的

人傳達了報紙上的信息後，興奮地繼續分析著戰情。

「好樣的，田團長！」

「這是大勝，我們要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拿下水府。」

「哈哈！田團長是我老鄉，我們那又出名人了。」

「你們說，這幾萬俘虜怎么解決好呢？」

吳軒聽著人群七嘴八舌的議論，心情也變得舒暢起來。雖然這個國家還有各

種問題，新生國家的政治並沒有如國民期望的那樣取得長足的進步，剛成立就透

出惡心的腐敗氣味，但人們太需要一場勝利來振奮精神了。這是一場關鍵的勝利，

為即將發生的水府爭奪戰打下堅實基礎，極大舒緩了米納布在東北部重兵對天海

市造成的軍事壓力。

離開人群後，吳軒加快了去單位的腳步。他知道，這個特大的喜訊在上班後

一定會成為單位里的熱議，相關的報道和資料也一定會擺在秘書處辦公室的報刊

架上。和軍情有關的信息在政府內肯定比街頭巷議要詳細得多，他迫不及待地想

在單位了解更多前線的詳情。撰寫國內外以及本市重要信息相關的政府報告本就

是機要秘書的職責之一。

打了一場大勝戰的消息傳來後，街上陸續傳來歡慶的鞭炮聲，「噼噼啪啪」

絡繹不絕，在這個冬天里帶來了一絲喜慶。喧鬧過後，那炸開後飄起的紅色紙屑

和彌漫在空氣中的硝煙味，一下子讓這個冬日有了色彩和香味。路上的行人越來

越多，有三三兩兩聚行的，有歡欣鼓舞議論勝利的，也有小孩拉著大人吵著要買

煙花的，還有幾個熱血的學生激奮地表達著對這個新生國度的熱愛，以及捍衛國

家的決心。街上每一個行色匆匆的人的眼睛里都閃動著笑意，這是喜悅和歡樂的

味道，吳軒感到一種久違的輕松。

雖然糟糕的時局讓每個人都焦慮不安，但，戰爭、飢餓、疫病、一切的不快

此時仿佛都被拋到了腦後，人們需要一個好消息來麻醉一下疲憊的神經。平平安

安地生活下去，是百姓千年不變的簡單願望，他們的需求很容易被滿足，不論是

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

的。

——

2037年1月12日，8：30市政府

不知不覺中，吳軒已經走到了天海市政府大門口。

市政府大樓比對面不遠處的天海大學耀眼多了，宏偉得就像一座皇宮似的，

標志性雄偉的白色花崗岩圓頂在冬日下閃閃發亮，老遠都能瞥見。吳軒看了一眼

主樓三層的東邊盡頭，那里有一扇安裝著百葉窗簾的窗戶，他的辦公桌就擺在那

個窗戶下。

大門口有幾個軍士守衛著，進門後是一條幾十米長的種著香彩雀和格桑花的

人行通道，就到了一共八層高的市政府主樓。吳軒一邊和認識的人打著招呼一邊

坐電梯上了三樓，通往秘書處的走廊很長，一直往東走到頭，朝南的倒數第二間

房上有機要秘書室和機要檔案室的金屬牌。他推開門，這個老式普通的辦公室就

收於眼底，除了靠窗的那張桌子外，還另有三張簡約的由毛玻璃隔開的辦公桌，

四張桌子呈四方形對稱擺在那。四個年輕小伙子正在高談闊論，那興奮勁兒走過

走廊的時候，吳軒就已經聽到了。

見吳軒推門進來，他們才停止了喧嘩，各自作勢整理起桌上的文件夾來。

天海市市政府秘書處各個秘書科室，加上保衛科、總務科，有編沒編的，大

概有五十來號人，副科長以上的中層干部卻有十幾位，大多是屍位素餐吃白飯的。

原來在這間辦公室工作的幾個機要秘書都在聯邦共和國成立後各憑本事調走了，

老老實實待著的吳軒自然就成了事實上的辦公室資深機要秘書，秘書處的中層職

位名額都被那些濫竽充數混日子的早早占據。

機要秘書室名義上合並於秘書處第一秘書科，科長叫李肅，但機要秘書實際

上並不歸他管轄。論業務能力，吳軒是整個秘書處無可爭議的佼佼者之一，機要

秘書位置又非常重要，且目前無人可取代，所以他成為了秘書處中沒有職位的事

實上的中層干部，每逢處室開會的時候，都會叫上吳軒去列席。去年分配過來三

個大學生作為助理機要秘書來輔助吳軒的工作，他實際上就成為機要秘書室的頭

了。

這時，坐在吳軒後一張辦公桌的年輕人站了起來，對他說道：「吳秘書，您

來啦。昨天我從國家保密局把今天的文件拿來了。」說罷，他拿起幾個卷宗向吳

軒這邊走來。

年輕人叫周寶如，是去年剛從東南政法學院分配到天海市秘書處上班的，剛

從學校出來沒多久，對吳軒非常尊敬，經常詢東問西，十分好學。還有兩個年輕

人，一個叫荀文復、一個叫袁俊，也大差不差，都是從學校出來不久的精英學子。

另外還有一個實習生就坐在吳軒桌邊上，叫趙志成，大家都叫他小趙，大學還沒

畢業，來辦公室還不到一個月。這四個後生，來秘書處的時間都不長，年紀相仿，

志趣相投，關於生活和工作頗有些共同話題，所以機要秘書室里經常聽到嘻嘻哈

哈的聲音，煞是熱鬧。

吳軒脫下衣帽，整理了一下衣服，坐到了自己位置上。

「小周，你們這么熱烈地在談些什么呢？又在討論那個美女榜么？現在誰的

積分高呢？小芬姐上位了嗎？」

整個市政府內，在這些年輕人中暗地里流傳著一個包含所有在職女職員的選

美排名榜單，積分每周動態更新，評選出當年的市政府府花。秘書處的賈曉芬、

宣傳處的曾嵐、文化處的路羨怡總是在這個榜單中遙遙領先於其他人，暗地里的

競爭好不激烈。這三個人被稱作市政府的三大美女，自然也就成為這些未婚男士

的心中偶像。吳軒知道今天他們嘰嘰喳喳的話題多半是北邊勝利的消息，卻故意

打趣著問起這個地下排名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