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第三章 零號(1 / 2)

龍族3黑月之潮上 江南 5110 字 2021-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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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娜塔哼著兒歌穿過走廊。牆壁上的白堊片片剝落,每隔幾十米才有一盞白光燈照明,這些老燈泡噝噝啦啦作響,像鬼火般一跳一閃,每盞燈只能照亮走廊的一小段,兩盞燈之間伸手不見五指,就這么黑白交替去向遠處。

雷娜塔並不害怕,她是在這里長大的。她穿著白棉布的小睡裙,抱著她珍愛的布袋熊。布袋熊是博士送她的生日禮物,拜托破冰船的大副從莫斯科買來的。在黑天鵝港這是一件奢侈的禮物,破冰船每年可只來一次。雷娜塔給小熊起名叫佐羅,她從書中知道佐羅是個戴面具的俠客,一切壞蛋聽到他的名字都會嚇得瑟瑟發抖。晚上睡覺時雷娜塔也抱著佐羅,要是黑暗里藏著什么怪物想傷害她,就由佐羅干掉它們。

走廊右側是堅厚的牆壁,左側都是小房間,一共38間,鐵門上用白漆刷著數字,從1號到38號,每間小屋里都住著一個孩子,一共有38個孩子。雷娜塔是38號,最末一號。

她趴在一扇鐵門的小窗上往里看,小床上睡著一個男孩,那是雅可夫。她撿起一片剝落的牆皮扔進去。牆皮打在雅可夫臉上,他忽然睜開了眼睛,瞳孔在黑暗中是金色的,眼珠緩緩地掃視一輪整間屋子。確認沒有危險之後,雅可夫又一次閉上了眼睛。他並沒有醒來,這種在睡夢中掃視周圍的特性就像蜥蜴。蜥蜴睡著的時候如果感覺到周圍的風有變化,它不會立刻驚醒,而是神經系統的一部分先蘇醒,檢查周圍的動靜,如果沒問題,它就繼續睡覺。

雷娜塔知道他不會醒,她就是砸著好玩,百無聊賴窮開心,護士們可不知道她背地里那么蔫兒壞。

做過手術的孩子都跟雅可夫一樣,一旦入睡就不會輕易醒來,聽見梆子聲就會跟著走。

做過手術的孩子都不需要起夜,但雷娜塔沒做過手術,所以她有時候會起床上廁所。護士們懶得每次都給紙娃娃開門,又懶得收拾她尿濕的床鋪,所以有時候不鎖雷娜塔的門,她要起夜自己去就好了。護士長嚴厲地警告雷娜塔不准借解手的機會四處轉悠,上廁所要快去快回,如果被她抓到在外面瞎轉就要關禁閉或者做手術。

但雷娜塔很賊,很快就摸清了護士們的行動規律。過了午夜護士們就不查房了,現在她們正在值班室里喝酒打牌。這時整個樓層都歸雷娜塔所有,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巡視樓層就像小女皇巡視領地,去工具間里轉轉再去設備間里轉轉,扔牆皮調戲那些睡著的孩子,再去暖氣管的出風口那里吹吹暖風。

她借這個便利搜索過樓層的每個區域,卻找不到那條黑蛇的蹤影。

雷娜塔還記得黑蛇第一次出現的情景,那晚雷娜塔犯了錯誤正被關禁閉。她趴在冰冷的鐵門上嗚嗚地哭泣,嘶啞地念著媽媽。那是她哭得最凶的一次,護士們隔著鐵門大吼說,哭吧哭啞了就安靜了於是她就放聲大哭,想喊全世界的人來救她。她一一直哭到深夜,哭得再也發不出聲音,卻沒有人來。

月光從小窗里照進來,照在她單薄的白棉布小睡裙上,照著她瘦弱得接近透明的小腿。

那天晚上雷娜塔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那種要向全世界唿救的人,恰恰就是全世界沒有任何人會去救的人。

她第一次想到,也許可以去死。

這時整座樓劇烈地震動起來,仿佛無數金屬在轟鳴,黑色長河般的巨大身影在走廊上游過,金色的雙眼火燭般明亮。黑蛇來了,帶著狂風,青紫色的電流黏在它的鱗片和鐵門之間。它渾身的鐵鱗開合,就像歡樂的響板,它游過禁閉室的時候看了雷娜塔一眼,巨尾狠狠地抽打在鐵門上。

於是門開了,雷娜塔跑了出去,呆呆地望著它巨大的背影。

它是來救她的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從監牢里被釋放,出來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國,就是歌革和瑪各,叫他們聚集爭戰。他們的人數多如海沙。四面八方仿佛一億個魔鬼在齊聲高唱。

雷娜塔坐在走廊盡頭的黑暗里捂著臉放聲大哭,她不是驚恐而是歡喜,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會有人來救她的,原來這世界上還有人能聽見她的聲音,原來她並沒有孤獨到沒有同類。

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必有為你而生的人,當你站在懸崖盡頭時也不要失去希望,要多堅持那么一秒鍾,等那個人一騎絕塵如狂風閃電般出現在你面前。你將跨上他的馬背,即使他是被神囚禁了一千年的魔鬼。

她停下了腳步。再往前走就到頭了,那里有一扇孤零零的鐵門,上面用紅漆寫著巨大的zero。

零號房。

這層共有39個小房間,但排序只到雷娜塔的38號房,多出的一間就是零號房。這群孩子一共只有38個,也許零號房里也住著一個孩子,可是他從未露過面,沒跟雷娜塔他們一起放過風,不在食堂吃飯,也不參加晚上看革命電影的活動。所以零號房應該是個空房間。有大膽的孩子往里面看過一眼,說那是間很可怕的禁閉室,里面有刑架一樣的東西;也有孩子說那里面其實關著兩個孩子,曾隱約聽見他們爭吵的聲音。總之零號房是個謎,護士們嚇唬孩子們的時候就說:零號房里的東西吃掉你們

按中國人的風水學,走廊盡頭的房間是一切不潔之物的聚集地,會養出可怕的東西來。這些雷娜塔都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對零號房很抗拒。這層其他區域她都去轉過,除了零號房。

鐵門前掛著一盞昏暗的汽燈,沒有風,火焰卻在自己搖晃。

雷娜塔的心里忽然蹦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莫非黑蛇藏在零號房里今夜她的心理很奇怪,以往看起來猙獰可怖的零號房,現在顯得神秘又有吸引力,她不知不覺間越過了禁入的標志。汽燈在頭頂搖晃,投下變幻不定的影子。鐵門上銹跡斑駁,掛著一把大掛鎖。雷娜塔輕輕地摸摸大掛鎖,她還沒做好打開房門看個究竟的准備,反正她也打不開。

掛鎖啪的一聲彈開,直墜下去這么重的一把掛鎖如果落地一定會驚動樓上的護士們,那樣雷娜塔就完了她趕緊撲過去接掛鎖。

就這樣她一頭頂開了零號房的門。房里黑著燈,空盪盪的,輕微的腐爛氣息撲面而來。白窗簾慢悠悠地起落,上面沾染了某種黑色污跡,探照燈的光從木條的縫隙里透進來,隱約可見左手是一排排的鐵架,上面堆滿玻璃葯瓶,右手則是一張鑄鐵手術床,遍布黃色銹斑。雷娜塔忽然明白了,窗簾上的污跡是血,這是一間手術室。手術室里有血並不奇怪,可她狠狠地打了個寒戰,與其說手術室不如說像肉類工廠。

這時她聽見了隱約的唿吸聲,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隱約有一張類似床的東西,上面躺著蒼白的人形,那人穿著一件拘束衣。那種衣服是用堅韌的白麻布縫制的,全身上下縫著十幾條寬皮帶。如果孩子鬧得特別厲害,護士就會給他們穿上拘束衣。雷娜塔也穿過一次,皮帶扣緊之後就只能僵硬地平躺,整個人像是被繭困住的蛹,扭動脖子都難,真比死還難受。比起穿拘束衣,關禁閉都算是一種享受。

零號房里居然關著一個不聽話的小孩,也不知道他穿了多久的拘束衣,那種東西穿上幾個小時,再暴躁的孩子都會像小綿羊一樣溫順。

雷娜塔大著膽子靠近。這回她看得更清楚了,角落里不是一張床,而是鑄鐵的躺椅。它的寬度只夠讓人半躺著,上下有很多孔洞,用來固定拘束衣上的皮帶。雷娜塔忽然可憐起這個孩子來,她被套上拘束衣的那次還只是扔在禁閉室的床上,這個孩子卻被拴在鑄鐵椅子上,連扭動都不行。

可這個孩子居然甜甜地睡著了。

那是個男孩,雷娜塔從沒見過他。他戴著一個鐵絲面罩,透過面罩可見一張亞洲人的面孔,清秀得近乎孱弱,黑發蓋著寬闊的額頭,眉毛漆黑挺直。雷娜塔默默地看著他,聽著他勻凈的唿吸,心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看他睡得那么安詳,零號房也沒那么可怕了,葯味和血腥味也淡了下去,探照燈照在牆壁上,光如滿月。

真可憐啊。雷娜塔小聲說。

她沒什么能幫這個男孩的,只是看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就去水管那里接了一小捧水,隔著鐵絲面罩滴在男孩的嘴唇上。水滲進去之後男孩的嘴唇略略恢復了亮色,雷娜塔心里有些高興。

她抱起佐羅走向門口,這時背後有人說:別急著走啊,雷娜塔。

他看起來不太正常。邦達列夫說。

我們對他實施了腦橋分裂手術。博士說,這種手術原本是用來治療癲癇的,把連接左右兩個半腦的神經切斷,手術後兩個半腦獨立工作,不再聯通。

所以他變得痴呆了

不,不是痴呆,而是人格分裂。想想看,同一個人的腦顱里,兩個半腦分別工作,彼此不對話。他們會覺得身體里有兩個自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人的左右半腦負責不同的工作,欲望是由左半腦主管,道德則是由右半腦主管。左半腦喜歡性感女人,右半腦告誡你要做彬彬有禮的紳士。一般人的兩邊半腦會互相對話達成統一,但實施過腦橋分裂手術的病人可能分裂為道德自我和欲望自我兩個人格。

就像善我和惡我同時蘇醒

是這樣,我們采用這種手術主要是用來限制這些孩子的能力。

什么樣的能力

完美基因帶來的超常能力。這些孩子都擁有來自龍的基因,我們把他們集中在這個孤兒院里,給他們注射致幻劑,引發幻覺的同時激發他們的潛能。博士輕輕撫摸男孩的頭發,仿佛獵人撫摸心愛的獵犬,最終我們喚醒的與其說是能力,不如說是神的權能。

接下來我們來展示奇跡,博士緩步退後,不要站在距他五米以內,我必須警告您,這是可能致命的實驗。

邦達列夫神色警惕,軍服下肌肉隆起。他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軍人,徒手能擰斷一頭狼的脖子,原本不必畏懼這個細弱的男孩,但在超自然的東西面前不敢掉以輕心,他把自己調整到一觸即發的狀態。博士再次敲打起那對黑色的木梆子,男孩空洞的眼睛亮了起來,眼底泛起淡淡的金色。他慢慢地扭頭看著邦達列夫,就像是一只冷血動物在端詳獵物。

想用眼神殺死我么邦達列夫說。

做個威脅他的動作。博士把馬卡洛夫手槍扔還給邦達列夫。

邦達列夫抖了抖手指,忽然半蹲,做出標准的瞄准姿勢,槍口直指男孩。槍入手很重,博士居然沒有卸掉彈匣。男孩眼中的金色忽然暴漲,邦達列夫從那雙眼睛中讀出了暴虐的殺戮意志男孩吐出古怪的音節,周圍的空氣出現了波紋。短短幾秒鍾內,邦達列夫覺得空氣變得越來越黏稠,像是凝膠,他被裹了進去無法掙扎。更可怕的是膠水般的空氣正涌入他的唿吸道,這詭異的空氣凝膠就像軟軟的長舌,很快就會順著氣管下探到肺部。一個人的肺部若是灌滿凝膠就只有死路一條

邦達列夫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子彈出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凝膠狀的空氣中旋轉空氣不斷地削減它的速度,但鋼芯子彈穿透力驚人,它射向了男孩的眼睛。這顆子彈足夠掀開男孩的頭蓋骨,邦達列夫受的是克格勃的訓練,要么不開槍,要么殺人。

男孩的瞳孔轉為熔鐵般的顏色,力量再度暴漲,子彈在他眼睛前方一寸的地方被空氣完全鎖死,旋轉緩緩停止。邦達列夫眼中流露出絕望,這是何等詭異的力量他已經沒有力量再開一槍了,他就要死了。

穿拘束衣的男孩醒了,黑眼睛靈動極了,有種水波在瞳孔深處起伏的奇妙感覺。他盯著雷娜塔,無聲地笑著。

你認識我雷娜塔吃了一驚。

我還知道關於你的很多事哦,你很有名嘛。男孩吐吐舌頭。

他的臉被鐵絲網遮著,表情看不很清楚,可單靠那對靈動的眼睛他就能傳達好多信息給雷娜塔。那是表示親密的眼神,還有點懇求的意思,希望她留下來跟他多說幾句話。

你叫什么名字雷娜塔沒有跟陌生人搭話的經驗,只好干巴巴地問。

我我還沒有名字,男孩說,我住零號房,你可以叫我零號。

護士們通常以孩子們的編號唿喊他們,比如雷娜塔是38號,安東是16號。

你好,零號,我是38號雷娜塔。雷娜塔說。

你在找什么東西零號說。

雷娜塔遲疑了一下:找找個朋友。

她不願把黑蛇的事告訴零號,零號大概也不會相信那么荒誕的事吧

找朋友的話我可以么零號轉著眼珠,我們可以是好朋友。

他大概是誤解了雷娜塔的意思,又或者是太孤單了,於是存心曲解了這句話。

雷娜塔猶豫了好一陣子,違心地點了點頭:好啊。

其實她還沒有准備好接納零號當她的朋友,她跟這個男孩才剛認識幾分鍾。雷娜塔覺得。朋友」需要認識很久,彼此之間很親密了才稱得上。她只是不忍心拒絕,零號滿臉狡猾,眼睛黏著她不放,黑亮亮的瞳子可憐又討好。

那年一只小海豹誤入了港口,小東西大概是餓極了,匍匐在雷娜塔腳邊,嗚嗚地叫著,用類似的眼神看著她。就在雷娜塔伸出手去想摸摸它的腦袋時,護士長一鐵杴砸了上去,倒提著腳把小海豹的屍體拎了起來。晚餐他們多了一道香濃的海豹肉湯,雷娜塔一口都沒喝。她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抱著佐羅無聲地大哭。

零號的眼睛就像那只小海豹。

穿著拘束衣的小海豹奸計得逞般嘿嘿笑:好朋友之間該有一些表示的,對吧

這家伙還真是夠黏人的雷娜塔記得書上說好朋友之間應該彼此饋贈禮物,比如莫斯科的好孩子彼得羅夫和潘采夫成了好朋友,彼得羅夫送給潘采夫鍍金的帆船模,潘采夫回贈貝殼風鈴。可她沒有什么可以送給零號當禮物,這里的一切都是配給的,她沒仃什么個人物品,唯有懷中的佐羅。可是沒了佐羅她晚上會睡不著。她不自覺地抱緊了佐羅,擔心為了這個好朋友的名分不得不把它送給零號。

可我沒有東西可以當禮物,零號大概看穿了雷娜塔的小心思,那我們每人說個自已的秘密吧好朋友之間應該互相知道秘密。

我先說我的,零號很大度地說,我是個神經病哦

雷娜塔呆呆地看著他,有神經病那么狡黠的么

我真的是個神經病。我總是覺得腦袋里有兩個人在說話,一個好人和一個壞人,零號頓了頓,眼神有點茫然,他們中有一個人說,震撼一切的霹靂啊,把這生植繁茂的地球擊平了吧不要讓一顆忘恩負義的人類的種子留在世上另一個說,沒有慈悲之心的是禽獸是野人是魔鬼一個又說,夷平一切的惡,唯有惡中的惡另一個又說,一切的惡,只不過遺忘了寬恕他們就這樣整天在我的腦子里吵吵嚷嚷的,我就有點神經病了,所以護士們把我關在這里。

真可憐。雷娜塔點點頭。

她聽不懂零號腦袋里的小人們在說什么,不過每天都有人在耳邊吵吵嚷嚷確實叫人受不了。後來她讀了一些書,終於理解了零號這個小騙子的本質。這些深奧的話中,有些來自莎士比亞的李爾王,另一些來自亨利八世。如果零號腦袋里真的整天這樣吵吵嚷嚷,那么他的腦袋里只能是17世紀的環球劇院。

其實我們都是神經病。零號笑。

我才不是神經病雷娜塔有點不高興,我不聽你說了」

好吧,我想你也能看出我是個神經病,這個不算秘密的話,零號想了想,那我說另一個,在這里我最喜歡的女孩是霍爾金娜

雷娜塔愣住了,不知怎么應對。孤兒院里公認最漂亮的女孩是21號霍爾金娜,她比雷娜塔高一個頭,也是淡金色頭發,但比雷娜塔的頭發長,梳成一根長辮。她比雷娜塔大了一歲,已經有點像個大女孩了,凹凸有致的身體在白袍下都很醒目,領口間能看見清晰的一條溝,眉目秀美得像是位公主。

」你為什么喜歡霍爾金娜雷娜塔問。

有雙很漂亮的長腿,男人都喜歡漂亮的長腿零號說得理直氣壯。

你又不算男人。

我會長大的

雷娜塔點了點頭:好吧,我不會把你的秘密告訴別人。